第四章 木之始伐为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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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负罪恶的人,他无时不为所犯罪恶而忏悔,也尽力弥补自己所犯的罪恶,这样的人是否应当被宽恕?这是个复杂且深奥的问题,也是个简单又浅薄的问题。说他复杂深奥,是因为总人把这个问题上升到学术或思想层面,于是越讲越复杂,最后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说他简单浅薄,其实只要问问受害者本身,看看他们的诉求也就明了了。只不过我们惯常替人做主,必然要有些冠冕的理由。那么就不得不把简单问题搞复杂,这样一来,那些脑力不够的,就无从辩驳,我们也就掌握了话语权。至于受害者?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谁让他们只是些弱者!
许新嫁给吴良的时候,他还是村里的一个小木匠。他们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两人的感情也自不必说,算是夫妻中的典范。结婚之后的吴良,不久也迎来了事业的起点。于是村中盛传,是许新旺盛了吴良的事业。可是在许新眼里,被旺的反而是自己。
许新自幼体弱,身体到无大碍,只是时常梦魇。被梦魇纠缠久了,反倒有些习惯了,只是逐渐模糊了现实和梦魇的界限,偶尔述说些颇显灵异的事迹。有人劝她顺势出马,给人卜个吉凶,看些癔症之类的,还能补贴家用。不过许新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里也都是本分人,抛头露面尚且不肯,怎愿做些神神鬼鬼的勾当。家里为防不测,还是给找了个瞧香的,期望能彻底绝了她的虚病。
来给许新看虚病的香头,是十里八乡的头面人物窦仙姑。若是只会些鬼蜮伎俩,便称不得头面。她得以傍身的并非“仙家手段”,全靠着保媒拉纤博下了名头。她为人轻佻,总是厚施脂粉穿红着绿的,活像扎彩铺里的纸扎人。四十多岁,还没有一点长者的稳重气质。
依窦仙姑的诊断,许新这病确是虚的。梦魇之类多是被鬼怪迷了,有表里两种医法。医表无非施些符水,但只能保得一时,保不了一世。要想根除,只能医里。只要寻着八字相合的绝佳婚配,自然会阴阳调和百邪不侵。现下她这里正有个婚配的好人选,若是徐家有意,她愿意从中撮合。
许新“久仰”窦仙姑为人,更兼其要给自己说媒,更是心生厌恶,有心戏耍一下她。便突然大喊:“有鬼!”。突闻喊声,着慌了徐家父母,忙向窦仙姑问策。窦仙姑故作镇定,连忙掐诀念咒,施符驱鬼。许新父母忙问:“鬼还在?”。许新答到:“还在!”。许新父母又问:“在哪?”。许新答到:“在仙姑背后!”。窦仙姑听闻此言,忙收了仙法。此时正巧有一阵冷风吹过。许新接着又说:“那鬼正在仙姑背后吹气。”。仙姑不禁打了个冷战,忙问许新鬼长什么样。许新回答:“青面獠牙,大肚子突眼,舌头吐出有二尺长。正攀着仙姑的肩头,要咬人。”。窦仙姑听闻,匆忙留了些符纸,敷衍了几句,便落荒而逃了。
窦仙姑虽是江湖骗子,但她对许新的判定却是准确的。许新的病情果然在和吴良结婚后便逐渐好转了。听闻许新虚病竟然好了,窦仙姑故作高深的告诉众人。他们夫妻二人的八字最是配合,更兼吴良是做木工的,可是商周时期的定下的天子六工之一,最是驱邪避凶。自己早就说过,要根治只能如此。而且自己看过许新,是个旺夫的面相,吴良早晚发迹。
对于许新的通灵体质,丈夫吴良总是不大相信的。他觉得妻子的虚病,多是气血两虚,只要营养跟得上,自然就痊愈了。对于丈夫的观点,许新总是不置可否。她从不违逆丈夫,只是默默保留想法。她总是在丈夫陷入困境时,用不经意流露出的机智,巧妙的提点丈夫,帮他渡过难关。吴良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在事业上的有所建树,是多亏了妻子潜移默化的影响。
男主外女主内,是最为传统的家庭分工。许新很少过问生意上的事,就像吴良也很少过问家庭上的锁事。但是不过问,不等于不留意,更不等于不关心。只有自作聪明的男人,才会认为女人只懂得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其实女人的心要比男人想象中的更加细致敏感,所以夫妻间往往是丈夫的秘密被妻子发现,妻子的秘密做丈夫的却很知道。不是女人比男人高明多少,只是男人天生比女人更爱自作聪明罢了。
对于举家迁往金原的事,妻子许新从未过问过吴良,她好像知道一切。吴良说需要搬家到金原,许新没有表示异议。吴良说要秘密的搬家不能要何人知道,许新也没表示任何异议。就连吴良说今后不能再回老家,许新依旧也没有表示异议。一想到妻子要和自己一样,成为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吴良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受。他多么想妻子能提出些质疑,最好是能哭一哭,闹一闹。可是她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无条件的依从。她好似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知道除了如此,他们几乎别无选择。
其实有些东西压根儿就是瞒不住的,余家通过门路抹平的,只是官面上的定义。有了这个,即使民间有怨声,也是上报无门的。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民间舆论的散播,再加上好事者的编纂,往往比事实还要耸人听闻。许新当然不会偏听那些市井传闻,通过对吴良言行中的蛛丝马迹的收集,两相验证也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金原虽说不是吴良的发迹之地,却被他老早就暗地里经营着,这些都是许新看在眼里的事。许新也侧面打听过金原的情况,但是吴良只是搪塞一下。说什么是为了追求利润,在金原经营建材生意,是为了给清水市的建筑公司供给材料,这样才能获得更大的利润。并告诉许新,这种左手倒右手的生意是不能随便和外人说的,不然会惹出大的祸患。许新当然听出这是丈夫糊弄自己的托词,横跨两个距离并不算近的城市,来供给建筑材料,光成本算下来,都要比本地供给高很多,怎么可能还会获得巨大利润。只是当时许新并为点破丈夫,她已经隐约猜测出,这可能是丈夫留下的一条后路。她甚至还觉得,余利的杀妻,以及余万全的败落,恐怕多半也和丈夫脱不了关系。当然这些猜测在后来基本都得到了验证。
在金原安顿下来之后,吴良曾想过把家乡的父母一并迁来,若是哥哥和姐姐们愿意,他们也可以举家投奔自己。以他的实力,足够支持全家人在金原的富足生活。自从那次建筑事故过后,吴家的声望在家乡直落谷底,简直成了全民的公敌。村里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那么不明不白的失踪了。吴良自是不敢再和家乡扯上什么关系。那么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兄弟,将会成为人们发泄攻击的对象。搬迁到金原,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保护。
但实际上,不仅是吴良的父母,就连他的哥哥姐姐们,也都拒绝了吴良的好意。他的父母,甚至还扬言和他断绝关系,声称没有生出过他这个孽种。他的哥哥们,也听从了父母的命令,不敢和再和吴良来往。吴良感觉最亏欠的,就是自己的姐姐吴兰了。他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补偿姐姐,但是都被姐姐拒绝了。失去丈夫的伤痛,不是金钱可以抹除的,她对吴良表现的只有咬牙切齿的恨,再也没有一点亲人的情意。
吴良哪里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村里人对吴良的怨恨需要有人承担。所以吴家人不能全部一走了之。失去发泄对象的村民们,会给吴良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相反吴家人选择不走,那么针对吴良的恨意,将全数转移到他们的身上。那些明里和暗里的排挤和使坏,当面和背后的白眼和谩骂,以及其他有意或“无意”的针对。这些全数是家人们为吴良挡下的灾祸啊。这就是亲人,他们会用自己方式,守护着想要保护的人。他们可以不计成本,不计得失,不计生死。甚至不在乎被保护的人是否能够理解。任凭那些被守护的,哀叹着亲情的凉薄。
对于家乡的亲友,吴良总觉得自己亏欠他们。毕竟他们自己起家的班底,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亲,甚至许多还与自己沾亲带故。但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吴良还是忍痛一个个把他们丢进了燃烧的熊熊火焰里。至于他们残骸遗骨,吴良曾想过暗地里送回村里,至少应该把姐夫的送回去,这样多少能让自己心安。但是吴良清楚,他绝不能这样做,那些人“失踪”就要失踪的彻底,什么痕迹也不能留下。他们注定是些回不了家的鬼,自己的姐夫也不例外。吴良自己呢?也何尝不是个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呢!
到金原的这一年,徐新生下了吴良的骨肉。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取名吴思齐。也是在那年,许新开始虔诚供奉神佛。她一直都是有神论者,却不是神佛的信徒,更没想过膜拜偶像。这份突兀的虔诚,却得到了吴良的默许。两人心照不宣,似乎这本就顺理成章。随着儿子的逐渐成长,许新变得越发虔诚了,后来竟然还吃起了素。
赎罪,这是吴良看到妻子虔诚礼佛的第一念想。他自然不能向妻子那样,对着神佛们膜拜。也做不到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他能做的只是尽力补偿那些亏欠的人们,至于怎么补偿?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多给些金钱。吴良知道这并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无非是换个自己安心。
于是在良的手里有了份名单,记录着那些“失踪”的乡亲们。他曾按照名单,给过他们家里人一些赔偿,那些赔偿还算客观。他们中有些人收下了,有些则拒绝了。无论是收下和还是拒绝的,他们眼神里都透露着对吴良的恨意。其中拒绝赔偿的,就有吴良的姐姐吴兰。许新生下孩子的这一年,吴兰也生下了方建华的遗腹子。这孩子名叫方国栋,是他的爸爸老早就起好的,不过他再也没机会见到爸爸了。吴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逐渐成长的孩子,他清楚孩子父亲的“真正去向”,但这只能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毕竟吴良是自己的亲弟弟,总不能让儿子以后找亲弟弟复仇。这是吴兰作为母亲和姐姐的自私,也是他对儿子和弟弟袒护。至于丈夫惨死的悲痛,以及对弟弟的恨意,就全部留给自己一人承担吧。方建华本就是家中独子,如今早早的去了,留下自己孤儿寡母,还有年迈的公婆需要照料。每当想起这些心酸事,吴兰的眼泪总是止不住的留下来。她就这么任凭眼泪流着,也不擦拭,只是低头默默的做着手上的活计。
吴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乡亲们的原谅了,他甚至一度因此而委顿。妻子许新,不经意的谈起,过些年吴思齐就该上学了,需要找个好点的学校。将来还要上大学,不然一辈子没出息。吴良不禁感觉有些云里雾里的,吴思齐还没断奶,这时候谈论上学似乎太早了些。心事重重的他,只是象征性的回应了妻子,就再次陷入自己的苦恼之中。只是妻子的话,似乎像是有魔力一番,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他嘴里不住念叨着“上学,上大学……”。吴良突然间来了精神,一改萎靡的状态。他再次从与妻子的闲谈中得到了启发,他想到了一条新的赎罪之路。
于是吴良又在他的名单上加了些东西,除了“失踪”名单之外,上面还详细记载着这些人的家庭情况,父母是否健在,有几个儿女等等。此时吴良已经不方便回村了,于是他找了一个信得过的手下,让他以好心人的身份,资助村里修建新的小学校舍。并且承诺要资助村里的孤寡老人,以及贫困儿童。老人们可以按月领到生活费用,孩子可以为他们提供学习需要的一切费用。直到老人们去世,孩子大学毕业为止。为了乡亲们能够坦然接受,吴良甚至还编造了一个并不存在慈善机构,并让代理人谎称这些都是国家倡导的,资金都是来自全国人民的捐助。让村民们不要有顾虑,放心的拿钱就是了。为了让村民不起疑心,救助的名单里不仅囊括了吴良名单里的所有人,还有一些其他的孤寡老人和贫困儿童。有了这层层伪装,那些拒绝吴良赔偿的人,也能坦然接受救助了。
吴良心里清楚,这样做并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失去亲人的痛,是无法抹除的。逝去的人,也是不能复生的。所以吴良的罪,也是怎么也赎不清的。他不奢求那些受害者家属可以谅解自己,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所以吴良隐瞒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让他们可以坦然的接受帮助,并且坦然的继续怨恨自己。毕竟能为伤害过的人们做些事,自己的心境已然平静了不少,还怎么能奢求那些人能放下仇恨原谅自己呢。
只是吴良忘记了,自己亏欠的不止有那些“失踪”的乡亲。无辜惨死的余家儿媳黎晓芳,因为杀妻入狱的余利,还有被自己密谋拉下台的余万全,这些人都被他忘记了。余万全虽不是什么好人,某种程度来说,甚至还罪该万死。但余万全毕竟算是吴良的伯乐,要不然他可能一辈子只是个村里的小木匠。余利虽说不学无术,但是平日里和吴良称兄道弟,相处的一直不错。还有余家的其他人,余家只有10岁的小女儿,以及余万全的妻子,她们则是完全无辜的。还有那些因为余家而被牵连的人,他们又何曾伤害过吴良。不过这些全被吴良无视了,也可以说是选择性无视了。
吴良深知仇恨的可怕,也深知被卷入仇恨漩涡的可怕。复仇这种事儿,就像核裂变反应,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来,直到参与反应的物质全部消耗殆尽。余利并没有被判死刑,这是吴良所遗憾的。他害怕余利知道内情,出狱后再伺机报复自己。余万全虽然下台了,但是他的部分关系还在,难保余家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至于余家的妇孺,吴良并不放在心上。还有就是以前依附余家的人,那些人也难保不会找自己复仇。为了不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陷入复仇的漩涡,吴良觉得有必要在自己这里,解决掉所有可能的威胁。所以对于那些人,吴良当下并没有赎罪的意愿,甚至还要想尽办法将他们至于死地。也许到了那时候,自会有些对他们赎罪的心思。
为了扳倒余家,吴良其实早就拉拢过盟友。陆泰安、陆庆安、陆平安,这三人是亲兄弟,都是依附于余万全的。说好听点,他们余万全扶植的江湖势力。说难听点,他们就是余万全豢养的打手,狗腿子。余万全为他们提供庇护,这些人则为余万全办些个不能见光的勾当。以吴良和余万全的关系,自然早就和陆家三兄弟打过交道。甚至吴良知道那天和他一起毁尸灭迹的,就有这三个兄弟。当然那天他们做了极好的伪装,但是吴良还是认出了他们。
陆家兄弟的处境其实和吴良差不多,他们算是余万全豢养的“狗”。只不过吴良比他们还要体面些。养狗的大忌,就是喂得太饱。所以吴良和陆家兄弟都是处于一种不能满足的状态。吴良通过言语试探,感受到了陆家兄弟对余万全的不满。于是吴良决定拉拢他们,无非是投其所好,晓以利害关系,并许下对方不能抵挡的利益诱惑。为表结盟的诚意,吴良破费了不少真金白银。还介绍他们搭上了一些新的关系,以便随时择木而栖。对于吴良的诚意,陆家兄弟也报以真诚的回馈。他们向吴良透露了,毁尸灭迹的证据的具体所在。并且还提供了许多有关余万全的一手资料。在他们的共同谋划下,才有了余家落败的发生。
为了彻底铲除后患,吴良不得不再次联系到了自己的昔日盟友。对于吴良的担忧,陆家兄弟也深以为然。余利的问题最好解决,只需要花些钱财找人特殊“照顾”一下,毕竟哪个大狱里都有枉死的人。至于余万全,则需要让他被彻底清算,在官面上要让其失去翻身的机会,还要剪除那些对他忠心的手下。对此陆泰安想到个不错的计划。余家落败之后,除了他之前的政敌,一些首鼠两端的家伙,也开始想要落井下石。不如趁势,撺掇忠于余万全的人去除掉一些这样的家伙。这样一来,就会激化各方矛盾,坚定上面彻底清算余万全的决心。而那些忠于余万全的人,自然也得不到好处,甚至可能会被通缉捉拿,也就不足为虑了。至于其他依附于余万全的势力,余万全落马的那一刻,他们就作鸟兽散了,根本构不成威胁。即使那些没有散的,后面也会被陆家兄弟带人吞并了。
计划实施的还算顺利,大狱里的人收了好处,答应绝对不让余利活着出来。余家落败之后,对余家还心心念念的似乎只剩下孙晖,于是陆家兄弟不时找其叙旧。说些余家的好处和恩情,再点名说些背信弃义的家伙。孙晖到底是年轻,思考的并不周全。他央求着陆氏兄弟一定要帮忙,好让他能有机会手刃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于是在1892年的年底,孙晖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夜晚,刺杀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矮胖中年男子,之后便不知所踪。虽然案件并没有查到孙晖的头上,但是促成了对余万全的彻底清算。遭到彻底清算的余万全,失去了翻身的机会,终于在憋闷愁苦中病倒了。
看着自己促成的一切,吴良这才松下一口,所有的威胁终于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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