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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云端美人(三)


祝枫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竟这样说。他也挑不出哪里有毛病,可是脸上莫名烫起来。其实论理,他觉得他便应该顺当地接一句“我这样的,也不赖吧”,他虽然不自夸是好男儿,可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他这样的,也不赖啊。

        他出生五教山,说出去很是不丢人,他人也好相与好哄得很,平时很少生气,性格讨喜,相貌上,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还习武耍刀,遇到什么危险能保护人——确实不赖吧。

        可是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打了个转,又被他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他自己也莫名得很,不知自己在扭捏什么。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起来对于他的窘迫很有一番欣赏的兴趣。

        祝枫正被他看得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尴尬到极点,正满心思索如何应付,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祝枫如蒙大赦,扔下一句“我去开门”,转身便逃。

        门外的人面容熟悉,是云姐,只是她换了装扮,没再披着一件漆黑的披风,而是换了红妆,有了个女子模样,鬓发松绾,榴裙艳烈,雪肤朱唇,只是脸上神情未变,仍是那般清冷淡漠。

        “姐姐。”祝枫见了人便道,“你今日真漂亮。”

        “这么打扮多好,以后可不要再穿那件吓人的黑披风了吧。”

        他这话是真心的,云姐的确漂亮,醉花楼里就没有不漂亮的姑娘,也是想跟人拉近距离,毕竟他是来此卧底,接近人才便于为正道探听消息。

        他说不要再穿那件吓人的黑披风,言外之意,也是不希望她在为冥教做事。

        云姐恍若未闻,只道:“送来的饭菜,你吃了?”

        “吃了。”祝枫点头,“姐姐你们家厨子手艺真好,就是……量太少了,我有些不够吃。我们两个人一间房,你们送来的饭菜分量都不够我一个人吃。”

        祝枫委屈巴巴,还记挂着屋里那人眉吃上醉花楼的饭菜,心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早上出去时自己吃过了。

        云姐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只是这笑意凉凉的,不算和善:“明日让厨房多送些。”

        她又道:“你跟我来。”

        说罢转身便走,身后的小丫鬟冲着祝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但却是不容拒绝的架势。祝枫跟上去,云姐将他领到一个静室之中,那室中也袅袅焚着龙涎香,一个老婆婆独坐,垂眼用石杵捣着药。

        云姐见了这位老婆婆,却十分恭顺,盈盈一拜,行了个周全的礼,道:“婆婆,人带来了。”

        那位婆婆这才顿住动作,转头看过来。虽然不知道这位老者到底是谁,但出于对长者的尊敬,祝枫也行了个礼,稽首作揖,叫道:“婆婆。”

        “走上前来。”老者道。

        祝枫上前两步,那老者打量他片刻,道:“伸出手来。”

        祝枫便乖乖伸手,白皙的掌心向上摊开,泡了那么久的天目红叶汁的掌心现在没有一点茧子,柔软白皙,老者将他的袖口撩开,一截劲瘦有力的臂便露在眼前,老者道:“这个好,不像之前那几个,瘦得跟猴崽子似的。”

        “是。”云姐恭顺附和。

        老者拉着祝枫的手臂,伸出手指在那药钵之中一蘸,指尖便被鲜红染就,又抹在祝枫的腕上。

        朱色落于雪肤上,红白分明,祝枫便顿时感觉到一阵刺痛,仿佛那艳丽色彩是活的,像一条小蛇咬进皮肤里,钻入身体中一般,酥麻痛痒。

        祝枫被这痛意弄得微微皱起眉,问道:“这是什么?”

        没人回答他。

        祝枫眼睁睁地看着手臂上的印记活了一般,自己缩小,最后消弭不见了,完全融入他的皮肤之下。老者和云姐都看着他的手臂不语。

        而这过程之中,那刺痛的感觉随着那抹红色钻进皮肤而加深,又在那抹红色完全隐没的时候消失。

        可是紧接着,手臂上那位置又慢慢从皮下漫出颜色来,还是与刚才一样的红,好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一般,最终在手臂上凝成了一个小巧而圆润的红点。

        “不错,是个干净听话的好孩子。”婆婆道,说完又开始捣药。

        云姐道:“有劳婆婆。”

        祝枫摸着那红点,又问了一次:“这到底是什么?”

        云姐带着祝枫退出房间,才对他道:“此乃守宫砂,作持身之用。”

        原来他们竟是在验身,送去给那小魔头的娈宠必须是处子之身,云姐在买他的时候也曾跟随尘询问确认过,想必是口头之言不足为信,她们如此谨慎,还要再亲自确认一遍才放心。

        只是……祝枫从没听说过男子竟也有点守宫砂的。

        但仔细想一想,女子能点,男子自然也可以,有些门派门规森严,持身须正,那么门下弟子都要守戒,那自然是女子要守,男子也要守了。

        他从前以为只有男女之间能生情,后来发现不是,那么现在男子也要点守宫砂,也没什么奇怪的。

        “那贩奴人说的竟是真的。”云姐道,“放在身边这么多年,他倒是真的没碰过你,真是个柳下惠啊。”

        那日随尘对云姐说的那番说辞,是祝枫从小便是他家买回来伴读的书童。其实旧时的人家买书童,除却读书还有另一桩用处,那便是主子的娈童,求学赶考之路遥远漫长,年轻公子们难免寂寞,这些人都有些家底,大都定过亲了,未免在外头艳遇搞出什么私生子,在身边养个清秀小厮泄火是最好的选择。

        因祝枫模样生得好,云姐本来还半信半疑,放着这样的人在房里,竟能做到心如止水?现在亲眼见了这守宫砂成功落在祝枫的小臂上,这才放了十二万分的心,只是又有些意外。

        祝枫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云姐将他送回了那厢房内,不多时,又有小丫鬟送来一套新衣,让祝枫换上,祝枫正想着今天早上才换了,现在又要换,这也太奢侈了,却见那套衣裳跟早上那位六郎和房中那面纱美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原是这些娈宠都得穿上这衣裳戴上面纱。

        从昨晚到现在才给他,莫约是点这守宫砂之前云姐还未完全将他是处子的话信真,这下才真正接纳他。

        穿上了这衣裳,就算是他们的人了。

        祝枫只热衷于刀剑兵器,对衣料并不了解,却也能看出这衣裳名贵得很,和醉花楼的其他陈设,这龙涎香、祁南春一样,很是费银子。他换了衣服,在那铜镜里一照。他向来活得粗糙随性,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穿上了倒真的和小白脸似的,有了几分作人娈宠的样子。

        衣服倒也罢了,穿什么不是穿呢。只是要戴面纱,他实在是不习惯。在那小丫鬟的一再强调之下,他才勉为其难。

        柔软轻纱贴在双颊的皮肤上,他颇为不适。那小丫鬟离去之后,他才步入内间,果然,这房中十分安静,不是那人又从窗离开了,而是那人侧卧在榻上睡了。

        祝枫不禁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看见那人垂着眼,下半张脸隐在面纱之下。祝枫忍不住想,这面纱果然还是戴在他这样的人脸上更加合衬。

        他的目光下滑,落在这人的肩臂上。醉花楼送来的衣裳是罗纱所制,轻透得很,祝枫一眼便能瞧见,那薄纱之下,这人的手臂与他相同的位置上也落着一枚小小红点。

        自然了,这也是守宫砂。

        祝枫漫不经心地想着,忽而那卧着的人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祝枫一怔。

        “做什么。”那人翻身,撑着膝立刻坐了起来。

        两人距离甚近,祝枫方才微微俯着身,现下尴尬地摸摸鼻子,直起身子退后拉开距离。

        “这位哥哥,你也点了守宫砂啊。”因为不知名姓,祝枫便先礼貌唤了哥哥。

        那人扫了一眼祝枫的小臂,道:“她们倒是小心得很,不验过不放心。”

        祝枫道:“可是点这个还挺疼的。”

        “疼?”那人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祝枫点头,他练武时虽然也没少受伤,但其实并不耐痛,而且这痛还受得冤枉,就为了证明他是处子之身,在他看来十分没必要。

        “确实挺痛的,你那时不疼么?”

        那人看着他道:“这点疼都难忍,到时候你更受不了。”

        祝枫不明所以:“到时候?”

        那人静静盯着他的脸片刻,发现他当真是一无所知,掀袍下了床,走到桌边,拎起那酒壶,杯盏也不用,径直便往口中倒:“你不知道娈宠是做什么的么?”

        那人悠悠道:“可不止是解衣裳、暖床榻这么简单。”

        祝枫又是一怔。

        见他表情,那人搁下酒壶,道:“你当真什么不知道便来了?”

        “……我知道。”祝枫干巴巴道,他自然知道,之前鹿掌柜送来的书册内容不可谓不详尽,那可是什么花样都有,让人大开眼界。

        只是纸上谈兵和真要落实还是不一样的。

        “若是不能接受,还是早做打算为宜。”那人又道,说完这句话,他便自斟自饮,不再理他了。

        祝枫坐在床沿上,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之中,思来想去,事到如今,却也只能攒出勇气,为了铲除冥教,他便是牺牲一下又如何。

        不自觉间,日渐西沉,霞光四溢,漫入窗内,打在那人身上,给他的身姿描了个淡金的边,他垂着眼喝酒,自有一种自在气质。

        祝枫又觉得这人不过是看着冷淡罢了,还会这般提醒他。

        到了晚饭时间,又有人送了饭来,果然依祝枫的要求分量加了不少,祝枫便招呼那人一起来吃,这下有理由一把摘下了面纱。

        那人看着对饭菜不感兴趣的样子,只捡了几道素菜尝了几口,便搁了筷子。祝枫瞥一眼他的腰身,心道,吃得这么少,怪不得腰那么细。

        “你不饿么?”祝枫关切地问,这人早上也不知吃没吃东西,到现在也只吃了这么几口,“是他们的饭菜做得不合你口味么?”

        那人淡淡道:“一股脂粉味,叫人作呕。”

        祝枫倒是没吃出来脂粉味,但那人如此说,他便无奈地弯了弯唇:“可是你只吃这么一点怎么够,身体不会吃不消么?”看着已经这般娇弱了。

        祝枫离开桌边,去开了衣箱,找出自己昨日来到醉花楼时穿的那套粗布旧衣,从内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那人。

        这是他昨日带在身上的一个牛肉馕饼,以防不时饿了,馕饼不容易坏,他将饼递过去,笑道:“这饼你吃么?我昨日从外面带进来的,应当没沾上什么脂粉味。”

        那人抬起眼,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眼神幽深,好半晌,才纡尊降贵地伸出手。

        见他接了,祝枫唇边笑意愈深,心道这人果然是面冷罢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这位哥哥,告诉我你的名字呗,咱们也算认识了吧。”

        “告诉我嘛。”他微微笑着软声道,“你不是说不讨厌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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