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若问此情

世上之事千变万化，神伤的是她自己，因变化不由得她，不变的却唯有内里真心。

        长清虽是伤极痛极，心却已然定下。那些想起来难过的往事的确叫人难过，但再难过亦有过的一天。是以，她伤她痛都是此时必须要经历的。

        浮黎看着长清，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的神色竟有显见的变化，一双淡褐色的眸仿佛更深沉了些。

        “你觉得羽衣……”

        他这般开了个头，见长清脸上神情渐渐沉默，仿佛忧思无尽，又见她眼眸低垂，大约不想在此时听到无关紧要的事，不由便转了口风。

        他开口，道的是另一个消息，“我听说叶岚这几日便要离开伏魔宫。”

        长清听着，眉梢也没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安静地瞧着他。

        浮黎淡淡道，“伏魔帝每逢上任，便要降临白池，以平息魔骨之气，否则三界魔气难消会导致天下异变。”

        天界由来仙神遍布，但无论哪方仙神都有自己的职责，伏魔帝自然也有不可抛却的要务。

        长清默了一默，并没有什么话说，她与叶岚已经算是了结，往后无论他怎么样，都与自己再无干系。

        这般想着，又听浮黎道，“大约不用多久，你便不会再看见他，若是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我可以替你安排。”

        浮黎说完了这话，不知何时起身离去。他走时长清仍在发呆。时至现在，她觉得见不见叶岚已不是件多重要的事，她已经见过了他，他知道她来到雾月山是找他的，却也没来看过她一次。

        她想她对叶岚来说，也许是真的不那么重要。

        既然如此，见不见这一面，对她对叶岚又有何分别呢。

        长清的头脑理得利落清楚，可听到浮黎口中的“最后一面”，她想，这的确应该是她与叶岚的最后一面了。往后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叶岚与长清的见面，是在三日之后的一个夜晚，月出山头，迷雾中寥寥挂着一轮晕红的月，宫廊上到处挂满银色夜灯，风亭中亦是灯光耀目。

        这是分别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看见她曾经的夫君。

        隔着一方桌案，垂下的纱帘在他同她之间平白隔出一道难以逾越的关隘，长清隐约看着一个清俊优雅的轮廓在自己对面，她看不大清叶岚的面容，她想叶岚应该也看不清她。不知是谁这么贴心弄了一方帘子，正可以挡住他们彼此不想看见对方的眼神。

        这是殿后的一方小亭，亭边仍有几个守卫，守卫们默然无声，她与叶岚亦是默然无声。

        想来不禁觉得有几分淡淡的伤心，想他们曾是那么熟悉，耳鬓厮磨，总有说不完的话。相视一眼，便仿佛知晓对方的心。

        此时相见无言，倒连陌路人也不如了。

        长清沉默坐着，她觉得若是她不开口，叶岚同她也许会在此处坐到天荒地老，于是她终于开口了。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有些没有来由，但没有来由的话，未必便会叫对方听不懂。

        隔着纱帘，她不知叶岚的神色如何，她觉得这对他来说应当并不意外，因他早已经送过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给她。

        当时她没喝下，是存了一番幻想，对他的幻想，对他们依旧能在一起的幻想。

        如今长清再也无法幻想什么，于是她只能这般告知叶岚。

        “……或许我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叶岚没有作声，长清低着头自顾自地，“他若是生下来，一开始便没了父亲，他虽是我的骨肉，可我往后亦不知如何安心教养他……”

        这个孩子不光是她的孩子，也是叶岚的孩子，她与叶岚情义尽断，实是无法做到初心。

        话未说出来时，心中是无尽纠结，而今道出口，长清仿佛觉得没有什么艰难的了。

        她没有看对面，亦久久没有听到回复，心想他大约走了也不一定。

        叶岚对他们的孩子不会有什么期待，这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一个结果，此时不禁苦笑，“其实你若早做了打算，当初便该提醒我才是……”

        她何至于费心费力去找那麒麟草，如今对不住的唯有这个未出世的孩儿。

        听得这话，叶岚的身形仿佛是重重颤了颤，良久从喉咙里道出一句话，却是低沉嘶哑的感觉。

        “若这是你的抉择，我想应该没有谁能提出异议。”叶岚说着，缓缓起了身，他看到的亦是长清的一个轮廓，长清看不清他，不知他触目惊心的面容。

        风亭旁聚着淡淡浅色的烟雾，叶岚的身影没入那烟雾之中，不过多久便没了踪影。

        他走了。长清一动不动在那亭子里坐着，后背端正挺直，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两道泪水却从眼下清晰地淌落。

        她曾经得到许多东西，得到叶岚的青睐，得到他的追求，得到他的爱。她得到的这所有，她今天都失去了。

        唯独腹中这个孩子，是还属于她的。

        她对叶岚说不想留下孩子，说的不是假话，念头确是真的，她与叶岚已没有关系，一封休书不能真正将他们分隔，只有失去这个孩子，他们才会真正的彻底了断。

        长清觉得对叶岚来说这是他想要的结局，所以她要亲口告诉他。

        若要断，便断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在一起时很好，不在一起也不必彼此牵挂。

        眼泪无声从脸颊上滚下来，嘴角却扬起一个笑，她这么告诉叶岚，是圆叶岚的愿，而留住她的孩子，是圆她自己的愿。

        这个生命属于她，却不由她完全拥有，她希望有一天她的孩子可以降临这个世界，她的确失去了很多，但正如悲喜同归，苦乐同源，日月所盖之处便有阴影，日月所照之处亦有光明，她失去了叶岚，那些过往却已在她心头刻下深深的印记。

        她还是没有问出他为何在自己身边多待了五年，她想他有他的抉择，就像今日她亦有她的抉择一样。

        长清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她一点儿都不后悔。

        坐在亭中，不知何时，一个白衣的身影却慢慢悠悠来到了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她听着他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

        浮黎伸手挠了挠脑袋，像是有一番话不得不说。

        长清望着他，脸上虽有泪意，却已是平静下来的形容，看来叶岚没对她说什么，不过看叶岚走时脚下的沉重，恐怕她应该对叶岚说了什么。

        浮黎有个甚是灵光的脑子，此时不禁脱口而出，“我猜你狠狠地伤了他是不是？”

        长清不知他怎么得出这么荒唐的结论，休了她的是叶岚，送给她落子汤的也是叶岚，浮黎今日仿佛喝醉了酒，专程说这话来刺她。

        不过，长清却是不怎么生气，她想浮黎没有被谁抛弃过，自然不知被人抛弃是何等的痛楚。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话伤了谁，因此不置一言，不觉所谓。

        浮黎叹了口气，他这几日都不敢露面，长清却已经看到了他不知多少回。仿佛他这副模样很受欢迎似的，他浮黎仙人突然多了两个冒牌货。第一个冒牌货他本打算去追究追究。然而面对着长清那副需要耗费不少精力救治的躯体，他觉得还是交给她的正牌夫君比较好。

        第二个冒牌货他也打算去追究追究，可惜隔得老远他便认出了对方到底什么来历。

        他向来知道长清爱惹麻烦，但却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麻烦，他平生喜欢看别人的热闹，却不喜欢看朋友的热闹，因此只好消失得远远的。

        到得现在，他总算敢再出现，因冒牌他的那个家伙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浮黎道，“我本想知会你一声，但你也知道，你师父现在便在雾月山中。”

        长清睁着眼睛瞧他，锦辰在雾月山中，跟叶岚又有什么干系。

        浮黎叹着气道，“我看你上次被他吓得晕过去，也不敢叫你去见他。”他揉着脑袋，神情困倦，怎么看怎么是个纠结的模样。

        长清一双眼瞳定定的，过了良久，终于回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浮黎将手放下来，又叹一声。

        在最后一次叶岚从长清的屋子里出来后，浮黎在外头走廊上侯着他。

        推门出去的叶岚在昏昏暗暗的走廊边停住了脚步，他的对面不远处立着同他一个模样的浮黎，那自然才是真正的浮黎。

        看见叶岚出来，对面的浮黎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早猜到那封休书没那么简单，原来长清的这个夫君也确是不容易，浮黎并不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仙，此时看着叶岚形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看在长清的面子上还是安慰他道，“你怕长清当了寡妇，便选择伤她的心，却不知你伤了她的心，自己却此后要孤独一世，这个买卖做得让人佩服。”

        浮黎的安慰总是这么别出心裁，叶岚默默地站着，他还没变化容貌过来，面上的绝望苦涩叫浮黎看了都觉得有损颜面。

        其实叶岚跟浮黎不过认识头一遭，但这短短一个月来，浮黎同他见了几次面，便忽然有些理解长清为何会嫁给他。

        浮黎看得清楚，长清的元神日日皆是叶岚在修补，若不然以她的伤势，只怕躺上一年半载恐怕才能醒来。

        原以为世上只有锦辰愿意为长清做到如此，但是叶岚，似乎对长清也并非虚情假意。

        他横竖无事可做，在雾月山中多耽了这些天，渐渐也打听出了些风声，叶岚要继苍岚的位置，往后便是由他承担伏魔帝的职责去净化白池。

        那白池葬的乃是昔日的魔主无生，作为曾掀起三界动荡的大魔头，无生的名头实在不可小觑。

        浮黎想当然地以为，叶岚是对自己要赴白池没有把握，又怕长清牵扯到他与苍岚的旧事里头来，因此狠心休了长清，让她一开始就置身其外。

        之后与叶岚短暂地接触，仿佛事实也确是如此。

        可是眼下，身边的这个雾月山太子神色之惨淡绝望，真是叫浮黎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猜想，叶岚看起来，仿佛便是个将死之人一般，眼中只无半点光辉。

        “长清性情坚决，若是决意不要腹中孩子，只盼望你照顾好她。”正待询问，却听得叶岚开口，他木着一张脸嘱咐浮黎。

        听着他托孤的口气，浮黎只气得发笑，“我虽然喜欢看热闹，却不喜欢管闲事，这一桩事我看你托错人了。”

        他想叶岚未免太过胆小，此去白池，未必就是送死，他已了解到锦辰此番到来雾月山，正是为助叶岚净化白池，不知他何故如此忧心。

        正是气极好笑之时，叶岚转过头来，一双凄寂的眼看着他，却是极冷静漠然地说了一句话，“难道他没有告诉你，我是一定会死的。”

        听着叶岚的语气，浮黎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叶岚所说的他，是锦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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