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为我

她想过自己离开浮黎山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昔日的师门，锦辰也好，师弟师妹们也罢，都会是她被贬下凡的种种前缘过往。见不到便是过往已尽，她不执迷于自己的曾经，也以为自己能够安然放下。

        即便少有谁知，在那过去的时光里她曾有过不同于今日的模样，自幼在锦辰帝君身边长大，未及少年便随他入山修行。

        也曾是仙人中的翘楚，师尊座下的爱徒。

        她或许曾是他最骄傲的弟子，但凡事向来未必能圆满到最初，有时于她是圆满于旁人未必是。好像多年前风平浪静的某一天，师兄长平带回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来时便如一只落单受伤的小鹿，战战兢兢，浑身妖毒，可说是朝不保夕。

        她以为自己比这女孩长了几岁，理应护着她，教她如何更有勇气。

        至于后来她却落得这般境地，唯一被锦辰迁怒，长清现在想来，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不该妄为人师。说起唯一运气好的或许是她最早来到锦辰身边。锦辰待她不薄，只因为她总是在他的身边而已。

        她与别的弟子没有什么不同，心中微动，她忽然又觉得未必如此。譬如羽衣，锦辰并不因远近而待她有别。

        到得现在，其实她已经很少再想起羽衣这两个字，但当耳畔听到那两分娇柔三分笑意四分绵绵的嗓音之时，或许是连续半月的奔波伤及了本元，长清竟觉得眼前黑了一黑。

        她竭力崩住身形站稳，合了合眼帘，总算能够看清走到她面前来的女仙。

        面前的女仙衣带翩然，身姿亦翩然，额间覆着一抹赤金的飞仙印，光彩流转。她有一双幽黑闪亮的瞳，此刻这双闪亮的瞳看着长清，明明白白映出她脸色的苍凉。

        长清心中知晓，她是羽衣。

        看到已然成仙的羽衣，似乎比看到方才的叶岚更叫长清惊讶，她惊讶地瞧着这个羽衣，心头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也许她应该有话对羽衣说，但这份惊讶或许叫长清觉得可笑，只觉得万般言语堵在心头。

        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她没有话说，羽衣却仿佛有话说。

        长清默然站在原地，看得羽衣上前对自己道，“师姐下凡多年，我原以为是在凡间辛苦修炼为得一日重返师门，却原来……”，落到长清身上的目光轻轻闪烁，羽衣若有所思地瞥了她微微起伏的腹部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原来师姐已经嫁人了，不知是嫁了谁家郎君？这样的大喜事浮黎山竟是无一人知晓，若是帝君问起来，只怕还要怪罪我们不关心师姐下落呢。”

        羽衣在长清的印象里向来是个聪明的丫头，她也承认羽衣比自己聪明太多。就譬如羽衣现在对她说的这番话，似嘲非嘲，似讽非讽，虽不是什么好话，她却也不知该如何驳斥。

        内心里她觉得自己嫁给叶岚乃是光明正大，可在羽衣嘴里，却仿佛这是一桩私情。

        她的确嫁了人，也的确没想过再回浮黎山。至于锦辰知道了会怎么样，长清觉得，锦辰并不会知道，若他问起自己，也许是哪天想起自己有个不肖的徒弟，平添一口怒气罢了。

        长清并无意跟羽衣叙旧，她只是不能接受羽衣已成仙。

        当年东海大乱，她清清楚楚记得羽衣害得敖烈入魔，抬眼看着羽衣，不禁直言道，“我今日已当不上你的师姐，你已成了仙，是谁助你的，我记得你当初的修为连山门口的童子也打不过，居然已坐上了仙位，莫非是在我离开浮黎山后的十六年修为突飞猛进了。”

        她面色平淡地看着羽衣，这番话却是言辞若刀，刀刀刺人。

        羽衣仿佛是没想到长清突然问到了自己头上，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然而长清却仿佛有了答案，眼中的不解一点点隐去，却是自语道，“或许是锦辰把你教好了，他的本事自是不必多说……”

        长清诘问羽衣，此时忽然觉得自己一个弃徒的身份与羽衣掰扯这些着实不必，转了身去，心道湛湛青天，无偏无党，羽衣的命数自是由天界裁决，她又何必多言多问。

        她自然没看见背后羽衣一张俏脸寒了寒，周围跟着羽衣的宫中侍女陡然听了这一番对话，亦不免生出好奇之心，不知面前这个仿佛凡人一般毫无仙气的女子如何胆大包天，竟敢当众质问羽衣仙子如何升得仙位。

        即便这不是天庭，这一番质问也无异于是在当众拂锦辰帝君的面子。

        她们偷瞧着长清，却忽见面前淡色黄绫闪过，竟是羽衣蓦然向长清出手。

        以长清多年对敌的经验，若是平时自然能察觉到身后的异样，但或许是为寻叶岚耗费了太多元神，此时她竟毫无所觉，羽衣的绫段闪到脚边，眼见便要将她绊倒在地，蓦然一道利落的指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弹来，迅地破开了那片白绫。

        遥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袍及地的高大身影，那身影还未叫众仙看清，便已平白叫人感到接天山岳般的巍然之势。

        傲绝三界的锦辰帝君，威仪出众，形容更是堪与日月争辉，此时忽然现身在雾月山太子的继位大典上，只教所有宾客都倍感惊讶。

        长清还未回头，却已在突然的寂静中预感到了什么，身形微微一顿，竟是僵立在了原地。

        她耳中听到羽衣喊了一声帝君，随即在那无比熟悉的声音里，听到了锦辰的话，或许是专门对她说的话：“仙者为仙，自然是功德圆满方度为仙身，仙人若失仙位，亦是功德无为，触怒天条受得天罚所致。”

        “羽衣为我浮黎山的弟子，十六年前虽犯下过错，然而将功补过，晋为仙身，此事三界悉闻，小小凡人不知天数，如何贸然发问，辱我门楣。”

        此话说得，伏魔宫中上下皆是意识到了锦辰这场出面究竟是为何而来，方才羽衣与长清一番争论，众仙人虽未到近前围观，但个个耳聪目明，如何不知她二人的交谈。

        眼下神情震肃，只待看伏魔宫如何发落，果不其然，座上的苍岚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当即是按捺着怒意问道，“是谁如此大意将一个凡人放到我伏魔宫中？今日为太子的继位大典，谁知这凡人是何来历？”若是个来历不明的凡人，兴许是魔族的伪装，自然要严加发落。

        众仙听得此言，不由自主便是开始东张西望，他们方才都看见浮黎领着这女子进来，心想这女子多半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有那自天界来赴礼的神仙大约猜出了长清的身份，长清在天界的时候虽不常常抛头露面，但那时却有个仰慕者，乃是天界一位画技出众的真君，那真君甚是欢喜她，日日在天宫作她的画像，是以天界不少仙者都认得长清。

        发问间，殿下蓦然走出一名小仙，大约是心中正义之心震动，不惧锦辰到来，朗朗对众说道，“这个仿佛不是凡人，依我看来，她应该是长清仙君。”

        昔日长清在锦辰身边，修为第一，出头第一，不过几年便被天界封了仙位，是以这小仙提起她来，还是称呼了一声仙君。

        这话说完，苍岚静了静，殿中的仙者亦是静了静。其实这凡人女子的身份大家都猜了九分，只是在锦辰面前提起来，仿佛并不是个令他高兴的行为。

        是以众仙都默然不语，作为提出这个问题的苍岚也知面上有些过不去，正思量着怎么问出下一句，这时叶岚忽然开了口，声音淡淡透着漠然。

        “她是为我而来的。”

        雾月山的太子叶岚，众仙者其实并不太熟悉他，只知他虽是重霄之子，多年来却下落不明。

        如今回到雾月山，苍岚还愿让他继这个位置，不得不说是念着旧情。他们不知叶岚有何特别之处，在未回到伏魔宫的年月里，又是在何处修行。

        但见他忽然从座上起身，目光落在宫中那凡人女子身上，当即明白这位太子大约是惹了一身情债。

        他的情债恐怕正是锦辰帝君曾经的徒弟，长清。

        在场仙者看明白的事，座上传位的苍岚亦是看得明白，其实伏魔一族虽不比得天宫法度森严，但今日的继位大典上却有个女子出来捣乱。叶岚说这女子是为他而来，恐怕是在外辜负了人家，人家才千里迢迢过来找他讨一个说法。

        此时苍岚不必多言，典中的礼官却都肃穆起来，叶岚若是真惹了一身情债，今日的继位之礼大约是不会圆满了。

        几道目光在殿中来回流转，此时终于有声音问道，“看来太子殿下认得这名女子。”

        岂止是认得，恐怕是纠缠不清。若非如此，为何在叶岚说完这话后，那女子便愣在原地，面色变得纸一般的苍白。众人看着长清，长清低着头，她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般境地，身后锦辰说的话她听见了，方才叶岚的话她也听见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可笑，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来呢，当年被锦辰贬下凡，她便应该好好地赎罪才是。

        叶岚骗了她，其实骗了也就骗了，抛开那封信和休书，他对她的好不是假的。

        真真假假她未必看得清楚，她一直就是个执拗的性子。锦辰给她取名长清，她觉得自己很辜负他的期望，因她活了这么些年，却也并不能做到他说的澄澈境界，如今还是进退两难。

        大约是忽然想开了，她甚至心想羽衣或许也并不是在讥讽自己，只是她如今成了凡人，眼界狭小，自然不知别人做了什么努力。

        是了，羽衣的努力她看不见，叶岚的真心她也忽视了，他们都没有对不起她，她今日来这一遭，其实很没有道理。

        独自站在殿中，长清忽觉得这座宝殿实在是太过璀璨明亮，灯光明晃晃地刺得眼疼。

        待要说话，阵阵眩晕突如其来涌入脑海，长清脚下跟着晃了一晃，依稀看见叶岚向她走了几步，但她却是往后退了。

        “我今日……的确为了太子而来。”

        她勉力地对着殿上的所有仙者言道，“太子叶岚曾在凡间救过我一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他继位大典，我只是想来给他贺一贺礼罢了。”

        长清抬起手做了礼拜的姿势，对叶岚的话她应当说完了，或许还有什么话要对锦辰说，但她似乎太累了。今日，便就这般结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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