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先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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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德的谴责并不算上纲上线, 顶多只是眼神有些严厉,仿佛在说:
“就几分钟没看住你,就能给自己喝成这样。”
於星夜自知理亏, 更清楚自己有几分真实,几分夸张,在撒娇耍赖和蒙混过关中选择了后者。
“我好像,不太记得当时跟在他聊什么了。”
“反正就,大概也是在聊你吧?”
瑞德却不吃这一套,紧紧盯着她左右飘忽的眼神,让她的闪躲无处遁形。
“我没有问你们聊了什么。反倒是“
英丽的眉头蹙起,眨眼间精准狙中要点:
“反倒是乔什, 他之前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
瑞德的敏锐从来不会主动下线, 只要他想, 他的视野便没有盲区。
於星夜却咬着嘴唇不说话,没被制住的手顺势捋起他胸口的领带,绕着指头来回把玩。
那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 对她没有产生多大影响, 没有听进去的必要, 更没有重复一遍的价值。
瑞德好像真的没有把今晚当做什么特别正式隆重的场合, 修窄领带只打了普通的four-in-hand,甚至比不上去法院那天的wide tie 配温莎结。
於星夜半眯起眼, 想起那个在阳光下, 头顶自由、平等、博爱三座大山, 仍昂首挺胸,迎风而立的疏朗身影。
却没生出几分敬佩仰慕的心思。
客厅的灯已经被眼前的人按下电源, 通电亮起, 可灯下潜藏埋置的一颗黑心此刻却只想使坏。
想陷捍卫自由的人入她一手打造的囹圄。
想看崇尚平等的人为她俯首折腰。
想要胸怀博爱的人从此只偏爱她一个。
她合该为自己这一瞬间的险恶邪祟感到羞愧。
可是此刻, 这个人就在她眼前。甚至,他火热搏动的心脏就在她手下。她不是高坐审讯台的清白法官,她无暇顾及其他。
指尖随着灯下黑心的指引,蜿蜒匍匐,挑开被灯光染上橙霞的衬衣扣缝。
也许正如潘多拉魔盒的存在就是为了引诱埃庇米修斯将其打开。
於星夜也眼睁睁,看为了贴合而存在的衣襟被挑开裂隙,在裂隙的那头,她的指尖化作刀锋。
锋刃划过之处,掌中的健硕果实被剥开果皮,显出饱满晶莹的果肉,无需品尝仿佛都能确认那会是鲜香四溢的,汁水横流的,熟透了的,采摘季节的果实。
可是,她毕竟不是无私耕耘的果农。
她只是一个庸劣的,烂俗的,邪祟熏心的食客。
谁能忍住,不想尝一口呢?
大概只有被当做鲜果的瑞德本人。
他不是不清楚於星夜在做什么。
他只是无法认可於星夜足够清楚她自己在做什么。
即使青筋毕现,经脉如注,也得有人咬着牙选择承担起先见者的角色。
掌心翻覆,瑞德将她作乱的手按住,试图用忍耐的低沉嗓音为他的警告加上多一层威慑力。
“教你告状呢,不能专心点?”
教她告状?
於星夜抬起头,本就不剩几分的理智被魔盒缝隙里的光景侵吞,眼中只余茫然。
她眼中的茫然懵懂像指间燃尽的烟头,即使修养再好再文雅的人,被烫到时也忍不住低声咒骂。
瑞德就没能忍住,他低咒一声,直接把人拉起来。
“去洗个澡,醒醒酒。”
他几乎是连拖带抱,把於星夜扔进了里面主卧的浴室。而他自己,则掩下张皇步履躲去了外面那间不常用的,给猫洗过一次澡的空置浴室。
被和一件白毛巾似的宽厚浴袍一起丢在门边的於星夜已经没有脾气了。
她甚至能够平心静气地环顾一圈,而后不疾不徐做出评价——
这人的卧室风格,简单到几乎有些沉闷了。
她没再多看,转身进了浴室,干脆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洗完澡出来,瑞德在客厅沙发等她。
看到那个和自己穿同款浴袍的宽厚身影,腰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抬手往后拨动湿发的时候,於星夜好像忽然就明白了。
刚才的言听计从,原来是来自于贼心不死。
他的头发好像长深了一点儿,耳边和脑后还是平直地浅浅立着,干脆利落,只额发格外深一层,湿漉漉的耷拉在眼前。清峻指端插进去往后一捋,又滑落几寸。
而他浑然不觉,仿佛毫不在意这份说不出的落拓欲气散落了一地。
于是路过茶几的时候,於星夜理所当然被磕到,是那只突兀的笨拙的蛋糕盒吗?还是原住民的茶几桌角呢?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这一摔,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别说瑞德了,就连於星夜自己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这一摔,实在是太合她心意了。
就那样正正好地,跨坐在他坚实有力而又热意勃发的大腿上,拖鞋松散勾挂着,摇摇欲坠。
而脚尖堪堪点着的,不是地板,是被他慷慨抛却的不羁。
面对面的姿势,两人缠斗不清的呼吸比重心更凌乱。
於星夜恍然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凌乱中想起哪节课上听到的一条,有关人类体温的知识点。
即女性的体表温度通常倾向于低于男性,而体核温度则高于男性。
这大约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现在会觉得腿下也烫,身子里也烫。
直到手心抵在一片并不齐整的滚热平面,才得以勉强找回遗落的重心。
这次不安分地攀上腰间的系带时,已然轻车熟路许多,连轻微颤抖的试探都被省略:
“我能再看看吗?”
手心里的热源忽然有了厚薄起伏,连带着不牢靠的松散指背都被拱起。
那是瑞德呼吸的幅度。
“刚不是看过了?”
看过了?
也不知道他这该算是高估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
“你不知道吗?腹肌的形态很受光线影响的,光照角度不一样,形状呈现可差远了,谁知道你的是不是光造出来的。”
瑞德板着脸嗤她:
“哪儿听来的歪理。”
“在网上刷腹肌小视频的时候被科普到的,据说换个角度真的天差地别,最好的检验办法还是直接上手,开不开灯什么光线都不影响。”
“所以想玩的其实不是扣子,是这里?”
指尖轻触,连酥麻都收敛得小心翼翼的,绝不止单独的某一个人。
於星夜不答反问:
“现在还会痛吗?”
瑞德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痛倒是不会痛了。”
“但是会有别的感觉。”
“什么感觉?”
瑞德却没有再用言语回答,只是越发粗重的呼吸和紧抿的薄唇也已经足够泄露他现在的处境。
没有等到他的答案,於星夜叹了口气,收了手。
瑞德还没来得及跟着一起松一口气,下一秒却又被小姑娘张开双臂抱了个满怀。
“你是不是经常会受伤?”
“你的工作,会很危险对吗?”
“那么多人都带枪,真的很危险。”
高高竖起的柏林墙轰然倒塌,瑞德来不及重新筑高警惕,他只觉得有更紧迫的需求产生。
他试图通过呼吸放松紧绷的声带,指望用轻薄无质的声音来安抚:
“这没什么,不严重,别怕。”
险恶邪祟被击碎,於星夜的一颗黑心忽然被抽空似的,一时间只剩下闷闷的低落。
像是迟来的羞愧终于抵达,她依旧埋着头,在他怀里吸吸鼻子:
“我没有怕,你是还受过更严重的伤对不对,上一次在车上我问你,你那个时候还很嫌弃我,就只说没事没事 。可是怎么会没事!不管大伤小伤,你就是会痛,就是有事,就是不行!”
浴袍是有绵软毛巾的厚度没错,可它们从来都算不得什么牢固的隔离防护。
胸口被一股热潮湿气沾染,瑞德心里一惊。
不为自己辩驳,只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他问: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
他想摆出严肃的样子,可偏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语气也跟着像浸了水的棉花似的,又湿又沉。
“嗯?说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反正你那个时候就是,都不肯跟我多说,还跟防贼似的捂着,捂得严严实实!但是现在你肯给我看了,我觉得你是有点喜欢我了,才会愿意给我看的,对吗?”
她的控诉与诘问都一连串地砸进他的胸口,声音已经绵软得近乎呢喃自语,让他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吐不出来。
她究竟醉得有多厉害?洗过澡也没有清醒些吗?
明天醒来她还会记得今晚的每一句话吗?
瑞德收紧手臂,挺腰把人抱起来,往卧室走。
却没去主卧,而是把她抱到隔壁的卧室。
他单手掀开薄被,将人放下,“开了中央空调,所以被子还是要盖好。”
说完就俯下身来给她掖被角。
来不及整理的松散浴袍毫无默契地慨他人以慷。
於星夜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眼前坦露的胸腹线条,就见他收了手,竟然转身就要走!
她连忙毫不怜惜地打翻柔软平整的被面,爬起来要去拖他的手。
“你让我在这里睡觉?然后你要回你自己房间睡?”
“怎么,你总不至于要给我扯什么你一个人会害怕,这种鬼话?”
“不是,那那你刚刚都让我去你那边的浴室洗澡了呀!”
“外面的浴室不常用,没有铺地垫,容易滑。”
“”
“那,那你的生日就这么过了吗?”
瑞德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耐着性子回答她:
“还要怎么过?礼物也带回家了,愿望也已经许过了。”
“好了,真的很晚了,安心睡觉。”
刚刚翻身扑腾起来的小姑娘,这下子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他说礼物也带回家了,倒是确实,被吃掉大半的蛋糕被他收好带回来了。
只是他好像也没吃几口,可能没有很喜欢吧。
至于他说许过愿了,会是什么愿望呢?
於星夜好想知道,可是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还是不问了吧。
目送瑞德退出这间卧室,还把门带上,於星夜才得空环视一圈这间卧室。
风格是统一的沉闷,可以说和刚才用浴室的时候见到的瑞德自己那间区别也没多大。
别的没看出来什么,倒是被床头柜上的一抹熟悉的亮色吸引了注意力。
是与这里的其他所有大面积的纯色都显得格格不入的浅色碎花纹样。
於星夜伸手勾过来,是她滞留了好些时日的那点小心思。
这才心下了然,瑞德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连睡裙都给她叠好提前放过来了。
可惜她没这么讲究,就着浴袍也能睡。
空调风口没对着床,只加强了室内的空气流通。
睡裙随手往床边一搭,於星夜倒下的瞬间就陷了进去,侧转身蜷起酸胀的双腿,只觉得全身都跟着软塌下来。
她掏出手指,握住薄被边缘拉高,脸颊蹭着灰色纯棉枕套,本该一夜无梦好眠,指尖却无意识越攥越紧。
她在梦里,毫无预兆地回到了小学四年级,遇见那只脏兮兮的小白狗的,那条放学路上。
她看见那一天的自己,背着鲜艳的卡通小书包,并不是心无旁骛地一路走回家,而是走走停停地,跟小狗玩了一路。
因为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小白狗被留下的几率有多低。
只是不死心地,仍然想争取一次罢了。
那天和小白狗玩的时候,她还没有近距离接触小动物的经历,既对那双圆溜溜又水汪汪的狗狗眼感到好奇,又容易受到惊吓,不太敢放肆地伸出手给它。
她想找出什么适合小狗的玩具,来证明自己的友善,证明自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小主人。
哪怕不在任何人面前,只有她自己可以作见证。
鬼使神差地,想起文具盒里有一颗骰子,是那段时间数学课的教具。
很小的六个面,起码,比她在大人们的麻将桌上见过的要小一圈。
然而小白狗在她脚边打了个滚,然后就猝不及防地吞下了那颗骰子。
她连丢开谨慎伸手去拦都来不及。
如果说在那之前,於星夜对小狗只是好奇和友善,那么在那颗骰子被吞下的一刻,她在慌乱中生出的心虚,变为了一种扭曲的责任感。
是从她手里递出的毒果实,如果她不能负起责任,那么她就成了下毒的恶人。
可是任凭她怎么哀求,怎么尝试说服,都没有用,她不可以在於家拥有一条小狗,她不可以对这条吞下了她亲手递出的毒果实的小狗负责。
小狗被交给家里的老保姆,带出去扔掉了。
扔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告诉她,小狗还能不能活下去,更是没有人知道。
那个时候的於星夜,几乎觉得自己是剥夺生命却不敢承认、不敢承担的怪物。
如果是现在这个年纪的她,大概会有判断,一颗小小的骰子,有生命危险的可能性不会太大。
但每每想起这件事,想起那只小白狗,想起那年软弱无力的自己,她仍满怀罪恶地虔诚祈祷,希望那条狗活下去了,或者至少……起码不要是因她而死。
梦里的於星夜,已经是十八岁的於星夜,比起十岁的四年级小学生,她想,她唯一多出来的能力,也不过就是,跟着扔狗的保姆阿姨去看一眼。
哪怕是在梦里,哪怕只是看一眼小白狗被扔去了什么地方,哪怕看一眼也无济于事。
她踩着虚浮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追出去,却怎么也找不见人了。
保姆阿姨的背影对于十八岁的於星夜来说,已经远没有记忆中那样魁梧强大,甚至不足够让她一眼找见。
她跟丢了。
她在空荡荒芜的,满是转角的街头来回奔走搜寻,想用眼睛,用腿脚,找出点什么活物的动静。
却毫无回应。
不知是眼中迷蒙,还是街边大雾,她只觉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目之所及,一片死寂。
直到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拉住她仓皇颤抖的手腕。
於星夜猛地睁大双眼。
是瑞德近在咫尺的关切面孔。
“醒醒。”
怔忡间,那只手从她手腕上松开,覆上她的额间。
温润干燥的质感,将她从阴暗潮湿的浓雾街角中彻底拉出来,於星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满头冷汗。
“你做噩梦了?”
於星夜撑着身子坐起来,摇摇头,哑着嗓子勉强问:
“几点了?”
“不到十点。”
“本来没想吵醒你的,但是”
瑞德手从她面前拿开,直起身子,拿了样什么东西朝她递过来。
於星夜用力闭上眼又睁开,短暂地润滑干涩的眼睑。
是她的手机。
“一直有电话找你。”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还没接过手,电话再次响起。
竟然是许久没有联系的卡尔。
於星夜第一反应就是,难道上法院的事被他知道了?
她小心接起,对面语气果然严肃又不耐,明显是强压着脾气问她:
“还知道接电话?找你一早上了,你不在家?”
“我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起得晚,干嘛啊?”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回避了对面的问题。
卡尔尚且没有觉出味来,只没好气地通知:
“那既然现在醒了就起来开门。”
听到这话,於星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开始磕巴:
“什什么,你在我家门口?”
说着眼神慌乱飘去瑞德脸上,试图寻求底气。
瑞德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也没看见她求助的眼神。
“赶紧的,别磨蹭了,有要紧事。”
作者有话说:
埃庇米修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人,后知后觉,先见者普罗米修斯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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