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博弈(小修) 跪到你清醒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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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怀之的话音不响, 却很有分量,并没有因料峭的晚风而飞散。
陆齐光愣愣地眨了眨双眼,仰着脸儿,望向面前人。
像被白而亮的月光灼着, 她的眼瞳洇开潋滟的水雾, 柔得像一面清波荡漾的春池——牧怀之挺拔的身影, 正在那春池里头微微摇晃着。
他何时有了与她携手终生的心思?
陆齐光不知道, 她甚至无暇分神去思索这个问题。
占据她心头更多的,是喜悦。
成亲二字, 是她先同他提的。
可他如此郑重其事地征询她的意见,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陆齐光冲着牧怀之张开双臂,轻轻一蹦, 便落进了他的怀里。
牧怀之有些惊讶,但很快,他伸手搂住了她。
在居正卿绑架她这件事发生之前,陆齐光一度以为,她的婚姻是复仇的武器之一。
可青松先生的话始终敲打着她,牧怀之真切的一颗心灼烫着她,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反复叩问:用牧怀之在意的一个名分, 去换她复仇之路的未卜先知,值当吗?
完全不值当。
她差一点又要错过他了。
况且,就算摒除真心不谈, 成婚本也是回绝晋帝提亲的一种方式。
不过是需要她另辟蹊径、去打探晋帝这一世的计划。
为了牧怀之,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
陆齐光偎在牧怀之的心口, 用鬓角蹭着他的胸膛。
“好的,怀之,当然好。”小姑娘的话音雀跃而温柔, “虽然我不大知晓纳采的礼节,可嫁与你、做你的妻,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没用出降这个词,因着她确实不爱强调与牧怀之在身份上的区分。
牧怀之闻言一愣。
很快,他神色破冰,被莫大的喜悦笼罩,眼中也燃起燎原的火光。
他搂住陆齐光的腰,抱着她在镇国公府门口转了一圈,掀起一声小小的惊呼。
双足重回地面时,陆齐光放起赖,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丢了神魂,心安理得地窝在牧怀之宽阔的胸膛里,摩挲着他紧实有力的臂膀。
“你应当先同我说一声的。”她轻声呢喃,“先说一声,我就准你抱得久些。”
“我不急。”牧怀之展眉,气息在她耳畔吐纳,“山高路远,来日方长。”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陆齐光的耳廓,触到几丝秋夜的寒凉,心疼道:“不该叫你送我。”
“我若不来,哪里听得到你这样说。”陆齐光咯咯地笑,“那我现在就走。”
她从怀抱中慢慢脱离,与他分开交缠的双臂,将手背在身后,腼腆地站在月光下。
“你不要跟过来,平白叫我想念。”她认真地叮嘱,纤睫微微扇动,“不然,我今夜定睡不好。”
还没等牧怀之回应,陆齐光就转过身,有几分害羞似地,步伐轻快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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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齐光那抹火蝶似的红裙,在牧怀之眼前翩跹掠过。
他停留在原地,向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影趋近于无,才转向镇国公府。
今夜的镇国公府鸦雀无声。
牧怀之知道自己回来得迟,只当府内的仆役已悉数睡下,便绕过前门,寻了府边一棵高大的树木,轻车熟路地攀上树枝,向府内纵身一跃,稳当地落在地上。
他提步向里走,发现原本供贺松暂居的西厢房仍亮着烛火。
是仆役忘记熄灭了?
牧怀之眉头微蹙,正要走近一探究竟,一道冷肃的声音却先自身后传来。
“知道回来了?”
听出说话人是谁,牧怀之背脊一僵,顿时肃然。
他回过身,借着月色看清牧破虏所在的位置,遵照宗法与礼节,端正地跪了下来:“父亲。”
按照镇国公探望旧部的行程,应当还要三日左右才抵达上京。
他没料到牧破虏会提前回来。
“嗯。”牧破虏应声,却不曾让牧怀之起身。
镇国公从来不是慈父。岁月在他眼角眉梢刻下纹路,见证他曾经的丰功伟业,也藏起他的心事,总叫牧怀之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与安排。
他注视着跪地的长子:“有话要说?”
牧怀之惊诧地抬起头。
他只想自己平素在凉州戍边,很少回家,又有儿时弃笔从戎的经历,难免与牧破虏存在些许隔阂。此前,牧破虏基本不会过问他的事,今日是怎么了?
西厢房的烛灯仍在摇曳。
牧怀之以为,牧破虏是回府后看见西厢房藏书损毁,需要他给个解释,便试探似地提道:“西厢房内的书籍被毁,还请父亲……”
“不是这件事。”
牧破虏打断了牧怀之的话。
他低头看着牧怀之:“看来你是要我亲自向长乐公主讨教?”
牧怀之闻言,突然明白了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应是牧破虏行程提前、率先回到府中,将方才他与陆齐光那番对话全都听了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本来也要同牧破虏禀报,眼下遭遇提问,自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牧怀之低颌,恭敬道:“父亲,长乐公主与我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恳请……”
牧破虏又一次打断了他:“起来说话。”
牧怀之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心头涌上一丝不安。
面前的父亲喜怒难辨,月光落在他灰白的发间,所有温柔全部退潮,只剩下锐利的冷意。
眼见此情此景,尽管后话尚未出口,牧怀之也已经敏锐地预见了牧破虏随后的拒绝。
他眉峰拧蹙成川,被岁月收敛的反骨仿佛再度复苏,神情之中满是不解、困惑、不屈与不甘。
“请父亲明示。”他低声,“您为何不准。”
牧破虏只说:“到我面前来。”
牧怀之视线一扫,留心到牧破虏那布满老茧的右手正背在身后,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忽然之间,他记起十岁时离开上京前的那个雪夜。
那时白雪皑皑、冰天万里,是上京城百年难逢的严冬。瘦弱的少年赤条上身,在雪中跪了许久,最终倒在地上。随后,牧破虏踏雪而来,揪住他的额发问他,从文还是从武。
牧怀之依然记得,当他颤着嘴唇说出从武二字,涌出的热泪顷刻就烫疼了他。
尽管他从武的仕途依然通达,尽管他战功赫赫、留有玉面修罗的美称,可每每想到这段经历,牧怀之最大的感触依然是后悔。
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再多坚持一会儿。
哪怕只有一会儿,境遇会否不同?
如今,牧破虏的话仿佛又令他重回那时的飞雪之中。
可这一次,牧怀之不会屈服。
若说他人生前二十载已无权做主,那往后余生,他定要掌握手中、与陆齐光相伴。
他抬头,走到了牧破虏面前。
“啪!”
静谧的月色之下,响亮的一掌撕碎了虚假的平静。
牧怀之眼前白光骤闪,耳畔嗡嗡作响。
镇国公是骁勇善战的武人,纵然年事已高,却依然老当益壮,甚至徒手仍可开三石弓。这劈到牧怀之脸上的一掌,只用了五成力道,却也将人抽得连番后退。
牧怀之踉跄几下,视野中牧破虏的身影也摇摆了一会儿。
可他没有摔倒,最终还是稳住了脚步,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定在面前的父亲。
“请父亲明示。”他一字一定。
“逆子。”牧破虏冷冷道,“言行从心所欲,置家族于何处?”
牧怀之受击的那侧面颊已经红肿,声音也有些许低哑:“遑论公主与我真心相爱,尚公主本是荣耀加身,并未辱没家族,父亲为何不允。”
牧破虏冷笑,震声道:“纵观大梁历史,凡是驸马,从不曾担任要职。如今牧家只余你我二人,你不求建功立业,反而耽于男女情爱,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牧怀之皱起眉头:“按父亲的意思,怀之当终生不娶、只身献国?”
“可笑!”牧破虏怒斥,对着长子又是一掌,使了约有七成力劲。
牧怀之猝不及防,被击倒在侧,手掌磋上冷硬的石子路面,在掌心擦出血痕。
“这天下有成千上万名女子,你为何非要与公主成婚?”
牧破虏再度背手身后,不含温度地注视着牧怀之。
“圣人对牧家早有忌惮,若尚公主,牧家定会为圣人眼中钉、肉中刺。镇国公的爵位虽是世袭,凭圣人心意却能任意褫夺,先祖百年荫庇如今危如累卵,岂能亡于你我之手?!”
镇国公字句振聋发聩,在牧怀之耳畔炸如惊雷响板,将他一颗心紧紧提了起来。
牧怀之忽然明白了。梁帝将他自凉州调回上京,并不是当真体恤牧家别无后人,而是忌惮牧家在边关过高的威望,借着牧敬之身故这一缘由,对他明升暗降。
若能赢回梁帝的信任,他的仕途兴许还有余地,可一旦选择与陆齐光成婚,只怕是要他放弃如今含恨拼杀所得的所有功绩,乃至是子孙的去路。
大梁婚礼习俗,需要新郎用一支秤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
可如今压在牧怀之身上的,哪里只是秤杆,还有他个人的未来,甚至牧家的前途。
自身仕途,他尚可不计,可牧家呢?
牧怀之收了声。
他不愿让自己对陆齐光的承诺付之东流。
他只能赌——赌这大梁的天家,是否忍心因权力的博弈而让忠良沦为王朝的附庸。
牧怀之沉默着站起身,慢慢在牧破虏面前跪下,一如曾经那个雪夜,只是今夜没有雪,月光却更加寒凉。
牧破虏望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
老者背过身,向着主屋慢慢走去。
“就在此处,跪到你清醒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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