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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放榜 到头了。


  陆齐光咬了咬下唇,  慢慢走到牧怀之面前。


  牧怀之就站在学文馆对面的酒肆边,双手垂于身侧,紧攥成拳。眼看陆齐光走到面前,他原先骨节泛白的十指蓦然卸了劲力,  指尖虚虚地向下垂去。


  他同陆齐光低声道:“还请殿下移步。”


  陆齐光点点头,  随即跟上了牧怀之的步伐。


  为了方便举子应试,  在学文馆附近,  酒家、食肆、医馆、商铺一应俱全。虽不及朱雀街喧闹繁华,却也称得上是五方杂处。


  二人就此走过人潮涌动的长街,  逐渐了远离喧嚣的市井。


  不知为何,走在牧怀之身后时,陆齐光总觉得,  他的背影十分寥落冷清。


  陆齐光以为,是自己求居正卿题诗画扇时的动作太出格,叫牧怀之看见,引起了什么误会。


  可她没想好该作何解释。


  虽然她已经和牧怀之说过,居正卿是人面兽心的恶徒,也是她有心惩治的对象,可居正卿对她的伤害在这一世尚未发生,  不论她怎么说,都好像力道不够。


  二人走入一条隐蔽无人的小巷,牧怀之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转回身,  望向陆齐光,  却并没有立刻开口。


  陆齐光自觉理亏,  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也不敢先声。


  在这股难以言说的沉默之中,她听到牧怀之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紧随其后的,是他轻轻的一声笑。


  陆齐光还未抬头,先看见一只薄薄的信封被递了过来。


  她接过信封,观察正反两面,有些疑惑:“这是?”


  “先前不是说,不能让居正卿威胁到大梁的社稷吗?”牧怀之的话音透着几抹亲昵的温柔,“我已遣人调查过此人的身家线索,都整理在这信封之中了。”                        

                            


  陆齐光一怔,下意识紧了紧拿着信封的手,将平整的纸张捏出细纹。


  怀之他没有生气?难道刚刚的情形没被他看到?

  而且,上回她只是在回程时同他随口一说,他就着手去调查了?


  陆齐光慢慢抬起头,有些懵懂地向面前人看过去。


  牧怀之正凝视着她。


  “为何这样看着我?”他双眸清澈,镌着朗月清风似的明光,嘴角微微上扬,揶揄道,“难不成……是嫌我不过是个将军,还妄想插手长乐公主的事?”


  陆齐光心口一揪。


  这不是之前她怕牧怀之有危险时故意说的重话吗!


  “你取笑我!”她又羞又气,挥着信封就往牧怀之身上拍,“这都是何时的话,你、你怎么还记得如此清楚!”


  牧怀之轻轻捉住陆齐光的细腕,顺势将她扯入怀中。


  “是我错了。”他带着笑哄道,“那我亲你一下,给你赔罪可好?”


  “不、不好!”陆齐光红着脸挣扎了两下,也偎进他怀中,声若细蚊,“我原先看你神色不渝,还当你是在生我的气呢……”


  牧怀之垂首,亲昵地蹭了蹭陆齐光的鬓发:“我哪里舍得同你生气。你知道,我最不忍见你皱眉。”


  说着,他的声音低落一些:“只不过……”


  陆齐光有些紧张,向着他仰起头:“只不过什么?”


  牧怀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神情透着忧虑:“居正卿既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你还与他单独往来,怎能叫我不忧心。”


  陆齐光抿抿嘴:原来是因为担心她呀。


  她将脑袋埋向牧怀之胸膛,诚恳道:“怀之,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若是下次我再要见他,便寻你与我同往,好不好?”                        

                            


  得了这话,牧怀之轻轻一笑:“好。”


  他抬首看了看天色,只见穹隆之中隐有乌云攀来,约是秋雨将至,便与陆齐光分离:“再过一会儿,兴许要下雨了。趁此刻晴朗,早些回府吧。”


  陆齐光点点头,依言先行离开小巷。


  牧怀之仍站在巷中,神色逐渐丢失了原本的温度,眉宇缀霜,眼浸冰泉。


  陆齐光与居正卿攀谈的全部过程,仍历历在目。


  只一眼,牧怀之就看出来了:陆齐光对居正卿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惧,而居正卿则因陆齐光的美貌而生出了狂热而可耻的欲念。


  他不愿干涉陆齐光的计划,心知居正卿之于她,亦如晁鸿祯那样需要亲手处置。可他无法忍受她周围心怀不轨的虎狼之徒,更不能容忍那些贪婪的眼神在她恣意游走。


  待到情绪冷静一些,牧怀之才走出小巷。


  如今,他的父亲镇国公正因旧部突染恶疾而离京前往探望。待到父亲回到上京,也该将向梁帝请求赐婚一事提上议程了。


  -


  陆齐光回府后,就将写有居正卿身家线索的纸张取出,仔细阅读。


  经由牧怀之调查得知:居正卿时年弱冠,籍贯扬州,是家中独子,其父居氏是当地富甲一方的茶商。居氏祖上历来行商,除了居正卿这一例之外,连举子也没有出过。


  陆齐光不由暗自腹诽:不知居氏几辈子修来这样的福分,祖祖辈辈都不是读书的料,却唯独在居正卿这一辈出了个状元、自此平步青云。


  只是,了解这些还远远不够。


  对于贺松与居正卿之间的联系,还有待她取回那把扇子后继续推敲。                        

                            


  如此想,陆齐光便安定下来,只管等着省试过去——到时候,她既要扯上四人的听榜宴,又要去收居正卿送来的题诗扇,还要继续盘算居正卿与贺松的事,可是有得忙了。


  等待期间,上京的气候越发湿冷,一直到放榜那日,秋雨都连绵不绝,连带着寒意都好似侵入到陆齐光的骨头里,总觉得身子哪里不大爽利。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陆齐光的好心情。


  早在省试结束当日,她就按照自己的计划,派遣公主府内的小厮,同牧怀之、贺松与陆玉英三人相约,于放榜日时到上京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听榜闲谈。


  牧怀之与贺松当场同意,陆玉英倒是次日才答应。


  陆齐光早就请了上京的衣匠,用蜀州买来的织锦与布匹裁了一身朱红点绿的新衫裙,还新选购了一件象牙色的纱衣褙子。


  放榜当日,她请元宝点了妆,更替新衣,便出门赶赴醉仙楼。


  上京历来有听榜风俗,谁人落榜、谁人成了贡士也是不少寻常百姓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有不少喜好风雅的,会高价购买会元所书写的文章,留作纪念。


  因此,在陆齐光前往醉仙楼这一路上,赶赴各个酒楼茶座的百姓可谓数不胜数。


  相比之下,醉仙楼倒是门庭冷落:为了长乐公主与慧公主两位大驾,伙计们早就在众人抵达之前,将醉仙楼封了场子,静候贵客。


  陆齐光抵达醉仙楼,收了竹伞,被伙计引向二楼的雅座,便瞧见牧怀之背对着她,坐在桌前。


  他来得倒早,正垂眸把玩着一只翡翠玉杯。


  陆齐光雀跃地唤了一声:“怀之!”                        

                            


  眼看牧怀之回过头来,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向他展示自己飘然若仙的新衣,眉眼中满是等待夸奖的期盼:“你瞧——好看吗?”


  牧怀之有刹那的恍神:“……自然好看。”


  他再度打量她一番,认出那布匹是二人在蜀州时所购,心头顿时漾起一阵微妙的满足感,好似这身衣裳是二人隐秘恋情的某种见证。


  陆齐光在牧怀之对面坐下,双手托腮,笑吟吟道:“像不像个称职的冰人?”


  牧怀之扬眉:“确实很像。”


  陆齐光设下此宴的目的,牧怀之是知道的,并且深深为贺松感到庆幸。


  得亏贺松最初遭遇的是陆齐光,若是直接碰上陆玉英,只怕也就没有今日这出了。


  陆齐光招来伙计,要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又点了些许爽口的下酒小菜。


  小菜上桌没一会儿,伙计便拎着两坛子酒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


  陆齐光抬头,向那名男子投去随意一瞥,顿时目瞪口呆。


  牧怀之见她如此反应,不明就里,也回头一看。


  二人双双愣在原处。


  那男子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窄袖圆领袍衫,袖口与衣襟的缎面纹着长颈展翅的鹤,玉冠束发,丰神俊逸,瞧上去分明是位玉树临风、温柔敦厚的翩翩君子。


  若不是那双柳叶眼笑意戏谑,陆齐光与牧怀之完全认不出此人是贺松。


  “大白天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贺松一张嘴,出口的话语还和先前一样碎,“好歹你们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公主,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吧?”


  陆齐光僵着脖子,看着贺松坐到牧怀之身边,呆呆地眨了眨眼。                        

                            


  她嗫嚅半天:“你……”


  牧怀之妇唱夫随,接下了后半句:“还真是下了血本。”


  “什么叫下了血本,可别信口雌黄。”面对二人的调侃,贺松义正言辞地纠正道,“我只是恢复了本来面貌。原本我就是个——面如冠玉的君子!”


  震惊的劲儿过了,陆齐光翻了个白眼:“待会儿长姐来了,我看你这话还说不说得出口。”


  “什么话?”


  女子的声音自楼梯处传来。


  三人齐刷刷望去,只见陆玉英攀着木梯的扶手,徐徐拾级而上,神色如常冷傲。


  方才还没个正形的贺松,一看陆玉英来了,顿时精神一改,先牧怀之一步起身,向陆玉英周正地行礼:“在下贺松,见过慧殿下。”


  连说话的语调都不再吊儿郎当,反而字正腔圆、很是温润。


  陆玉英的目光扫过牧怀之与贺松,向二人略一颔首,端方道:“免礼。”


  陆齐光倒不似两位男子那般礼数周到,而是走到陆玉英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将半推半就的她拉到原先的座位边。


  姐妹俩一同坐下了,陆齐光清了清嗓,才望着贺松、向陆玉英介绍道:“长姐,这位贺小郎君是这届科举应试的举子。”


  “我先前看过一些他所写的诗句,不可不谓虹霓吐颖,料想这次省试末了,做个贡士总归是不成问题的。”


  陆齐光一壁说,一壁示意牧怀之帮忙挪开酒坛,自己则提起茶壶,为陆玉英斟了一杯。


  “我知道长姐历来爱书,便想趁着是日放榜,将长姐、牧将军与贺小郎君约来此处,一是听榜讨点吉祥,二是交流诗词歌赋。”                        

                            


  陆齐光说话时,贺松不曾插嘴,只款款凝望着陆玉英,难得沉静。


  陆玉英听着陆齐光的话,原本神色没什么变化,直到听见诗词歌赋时,才细眉一扬,隐约流露出些许兴趣。


  “好罢。”她淡淡地应了一句,“不若贺小郎君先说说看,欲作骈俪之词,可有何心得?”


  一听陆玉英的问题,陆齐光眼睛一眨,与牧怀之交换眼神。


  她心下虽然知道贺松并非徒有其表,但也不免生出些许担忧——这场会面,说是听榜宴,倒更像是考试,若贺松无法对答如流,只怕其在陆玉英心中的印象难免大打折扣。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的心思,正想示意她静观其变,却听贺松先给出了回答。


  贺松应答时,从容自若、胸有成竹,吐露的话语却平实简单、通俗易懂,将平日写作骈俪时的技巧与声律规则和盘托出,思路清晰,面不改色。


  而提出问题的陆玉英,则神色认真专注、频频点首,似乎对贺松观感不错。


  陆齐光心中顿时宽慰不少:看来今日这牵线搭桥的事,不需要她再操心了。


  与陆玉英相比,她肚子里没货,又历来对诗词歌赋没有兴趣,在席间坐着一时有些无聊,索性就拾起筷子,开始认真地吃桌上下酒的小菜。


  今日这听榜宴的主角是贺松与陆玉英,牧怀之也无意喧宾夺主。


  在陆玉英与贺松二人相谈甚欢时,他只注视着专心吃食的陆齐光,觉她尤其动人、尤其可爱。


  他在桌下悄悄伸出一只手,摸索着,与陆齐光指尖相碰。


  小殿下正夹起一片桂花糖藕、要往嘴里送,忽然感受到触碰,细腕一颤,像是被牧怀之的温度烫着了,险些筷子也没拿住。                        

                            


  陆玉英偏首:“长乐有何见解?”


  陆齐光羞红着耳朵,连忙摇头:“没、没有!”


  四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相牵一会儿、攀谈一会儿,不知不觉,一盏茶的时间便过去了。


  陆玉英与贺松正要说起对仗,却听醉仙楼一楼的伙计敲响了放榜的铜锣。


  “四位贵客!”伙计扯着嗓子喊,“听榜啦——”


  这话一出,倒让陆齐光紧张起来了:同一日,她将要知道居正卿与贺松二人的成绩,不光事关她这一世雪恨的计划,还与她长姐的幸福密不可分。


  她看了一眼贺松,见他胸有成竹,便调整呼吸,借此给自己鼓劲。


  “咣——”


  又是一声铜锣。


  伙计接过冒雨送来的榜名,对照着念了起来。


  “会元,居正卿——”


  听见居正卿的名字,陆齐光敏锐地感觉到,牧怀之悄悄牵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她心下直叹不奇怪:毕竟上一世,居正卿考中了状元,区区会元又有什么稀奇?只是苦了贺松,料想他先前夸下海口,直说要夺得会元,眼下怕是要失望了。


  陆齐光悄悄觑了一眼贺松,果不其然地看见,贺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楼下的伙计清了清嗓,又接着大声念道。


  “贡士,游琛,古浩广,浦成弘,范元武,燕康安,屠元白……”


  对照着贡士榜,伙计一个个念过去。


  可直到象征着听榜结束的第三声锣被敲响,四人都没听到贺松的名字。


  雅座静寂无声。


  牧怀之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贺松如遭雷击,不可置信。


  陆玉英则是冷眼旁观。                        

                            


  陆齐光隐约听到了耳畔的嗡鸣,心如擂鼓,掌心止不住地冒汗。


  为何会这样?


  哪怕贺松考不过居正卿、没能夺得会元,可凭借贺松的水平与能力,不至于连个贡士都没考上啊。


  眼看着放榜的伙计将榜名徐徐卷起,陆齐光脱开与牧怀之相牵的手,焦急地站起身,向着楼下的伙计问道:“还有吗?”


  伙计明显一愣:“长乐殿下,这榜单已到头了。”


  陆齐光紧紧攥住十指,双手发颤:“你可是看错了?应当有一位名叫贺松的贡士才对。”


  伙计闻言,像是拗不过陆齐光,只好再度将手中的榜名展开,逐行逐个地看过去。


  至此,陆齐光紧紧盯着伙计,心下仍抱有一丝希望。


  牧怀之望着心焦而执拗的小殿下,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贺松,无声地叹了口气。


  伙计看完名册,最终仍是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看错,长乐殿下,这届通过省试的贡士就是这些,当真没有叫贺松的。”


  许是察觉到二楼雅座内的气氛太过冰冷,伙计耸了耸肩膀,又道:“小的听四位贵客里有位举子。这个……胜败乃兵家常事嘛,还请四位贵客不要太过气馁。”


  陆齐光沉默了。


  她仿佛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扶住身后的椅背,慢慢地坐回原处。


  陆齐光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莫大的愧疚与自责感侵蚀了她的理智。


  可不论如何——惊才绝艳的贺松,确实落榜了。


  更重要的是,为贺松与陆玉英牵线搭桥这件事,她,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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