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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回城路上,萧嫱时不时从车窗探出一颗小脑袋,笑望着与她同行的叶青。

        不怪她花痴,要怪就怪叶青长得太好看了。

        十三岁的少年无忧无虑,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清澈单纯,让她实在挪不开眼睛。

        他悠哉游哉的骑在马上,嘴里哼着萧嫱从未听过的曲调,笑意明媚。

        “好色之徒。”

        红缨啧啧两声,不知不觉中,把萧嫱当成了同龄人。

        无论她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红缨都习以为常了。

        萧嫱懒得驳她,犹自沉浸在叶青的美色中。

        直到叶青察觉到她的目光,她才装作不经意道:“你哼的是什么歌?听起来,不是我大齐的曲风。”

        叶青忽而一脸崇拜道:“这是干老师收录在《故土之思》里的曲子,可惜只有两段,不够听。”

        “《故土之思》?”

        萧嫱想起来了,这本书的书名是干饭人全系列中最正常的了。

        红缨很有眼力见儿的将那本书递了过来,“公子,是这本。”

        萧嫱借着月光随手翻阅起来,翻了几页之后发觉上面有很多自己看不懂的符号:“366221233366221213531613212……”

        “这画的是什么啊?我怎么看不懂呢?“红缨抢先问道。

        叶青的话匣子被打开了,他眉飞色舞道:“这是曲谱,我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破译的,七个不同的符号对应七个不同的音调,就和我们常用的宫商角徵羽是同一个道理。”

        叶青竟然通晓音律吗?

        萧嫱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那下面的这行小字,便是这首曲子的填词吗?”

        叶青点头道:“正是。”

        “我来看看写了些什么”,红缨好奇的凑近书页,借着微弱的月光磕磕绊绊的念着,“人间的河盛着天上的河……”

        “哈哈哈哈哈……”叶青忽然笑弯了腰,连忙喊停道:“词是要唱出来的,哪有你这样念的。”

        红缨气道:“有什么好笑的,你倒是唱一个瞧瞧啊!”

        “唱就唱!”叶青清了清嗓,轻声哼唱起来——

        “人间的河盛着天上的河,

        眼前的人唱着故人的歌,

        来世的你遇见今生的我,

        是否还会记得?

        我们终会轮回至于睽阔,

        相逢一瞥然后擦肩而过,

        你是否会回首停驻片刻,

        眼中些许疑惑?”

        萧嫱手里的书陡然垂落,仿佛每一句填词都戳中了她的心事,勾起了前世今生的遐思。

        叶青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书,递给她道:“终究是个小孩子,手上没有力气,还是给你的小侍女拿着吧。”

        “是我疏忽了,”红缨抢先一步接过书来,小心包好,“天太黑了,伤眼睛,我们还是回去再看吧。”

        萧嫱内心五味杂陈。

        在她的记忆里,叶青不仅不善音律,而且讨厌音律。正如萧瑾所言,他是个只会舞枪弄棒的武夫,除了练兵喝酒,再无其他闲情雅趣。

        印象里的叶青,温柔但消沉,善良且颓然,他是能传递阳光的人,与他相处总能轻易感受到爱和温暖,可是在那温暖背后,总有一小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鬼魅似的纠缠着他,困顿着他。

        萧嫱定了定神,问道:“你很喜欢音律?”

        叶青难言心中热情,点头道:“算是吧,音律是为数不多可以跨越贫富与阶级、与所有人产生共情的东西。无论身处何种境遇,总能从中寻得一方属于自己的乐土。”

        他说得越是轻松自然,萧嫱心里越沉重。

        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才会使得少年意气不再呢?

        说不清是出于愧疚还是爱意,萧嫱决意查清其中曲折,尽她所能去保护叶青。

        夜色更深了,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萧嫱将一箩筐书递给叶青,笑道:“今夜过后,我会请父皇开设学堂,邀请世家公子们来宫里听课,叶小将军肯赏脸吗?”

        叶青的眼睛顿时亮了,“此话当真?”

        若真如此,他就能避开老爹,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萧嫱点了点头,“等我的好消息吧。”

        她依依不舍的放下帘子,“该回府了。”

        秦风领命,朝叶青点头道别,“叶小将军,后会有期。”

        回到公主府时,萧嫱的眼睛已困得睁不开了,任由红缨摆布,宽衣、洗漱,直到脑袋贴紧枕头,虚脱的身体才有了如释重负的愉悦感。

        这一晚,萧嫱做了一个梦。

        梦里,叶青的身影渐行渐远,她不停的奔跑着,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四季轮回,山海更迭,她都不曾停下,脚底板被碎石磨穿,溅了满地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叶青终于停下来了,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喜悦瞬间盖过了疼痛,她欣喜若狂,激动的握住了他的手。

        刹那间,叶青背后蓦然闪过一道剑影,血光四溅。

        “咔嚓——”一声,心上人的头颅被齐齐斩断,咕噜咕噜的滚到她怀里,染红了她的胸膛。

        她猛的抬起头来,却见萧瑾手执利刃,目光染血,森森然道:“你当真以为,可以逆天改命吗?”

        仇恨与痛苦将她瞬间吞噬,她凄厉的喊着叶青的名字,恶狠狠的看着萧瑾,恨不得将他撕碎。

        “叶青——”

        她嘶吼着从梦中惊醒,刚一坐起,便听得茶盏跌碎的声音。

        半梦半醒间,她转头看去,却看到年幼的萧瑾低着头坐在茶案前,像是在思索什么。

        “啊——”萧嫱又一次失声尖叫,仿佛对萧瑾的恐惧是出于本能,早在她意识到自己的恐惧之前,身体先一步有了反应。意识清醒时,她尚且能克服这种本能,冷静的对待萧瑾。

        可是她刚在梦里受到了惊吓,恐惧瞬间大过理智,浑身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红缨知道她做噩梦了,连忙跑过来照顾她,拍着她的背道:“公主莫怕,天塌下来有我红缨顶着呢,咱们先洗把脸清醒一下啊……兰尚,快去打盆温水来。”

        兰尚接到吩咐,急匆匆的打了一盆水过来。

        萧嫱洗过脸后,清醒了许多,仍是心有余悸,扯着胸前衣襟看了又看,直到确认没有血迹才长舒一口气。

        她不想再次失去叶青。

        同时,痛恨自己的懦弱。

        “仅仅是一个梦,就几乎要了我半条命……”

        她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堪一击。

        她厌弃这样的自己!

        红缨抱着她,按摩她掌心的穴位,“公主不怕,有红缨在呢,下一次梦里再有什么妖魔鬼怪,你就报我的名字,让它们来找我!”

        听到这孩子气的安慰,萧嫱没那么害怕了,缓过劲儿,故作无事道:“报你名字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钟馗。”

        红缨灵光乍现,“公主倒是提醒我了呢,今晚就在您床头贴两张钟馗像,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来招惹。”

        萧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嬉笑间,听得兰尚惊呼一声,“小殿下,您的手割破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萧瑾正蹲在地上捡茶盏碎片,右手掌心被碎片划伤了,有一条狰狞的裂口。

        红缨顿时恨自己不能劈成两半用,连忙跑过去检查他的手,“怎会扎得这样深?兰尚,快去请太医!”

        到底是姐弟一场,见他受伤,萧嫱于心不忍,起身去检查他的伤势,却被萧瑾喝住了。

        “长姐,不要过来——”

        萧嫱一愣,停住了脚步。

        “流血了,我怕吓到长姐……”

        他奶声奶气道。

        萧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一遍又一遍的劝自己道,“此萧瑾非彼萧瑾。”

        实在不该对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动怒。

        “罢了,”萧嫱坐回床上,叹气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去碰碎掉的茶盏呢?”

        萧瑾神色黯然,“茶盏因我而碎,总要做些什么弥补过错才是。怪瑾弟不好,又给长姐添麻烦了。”

        红缨闻言又气又心疼,开启大姐姐唠叨模式,“茶盏哪有小殿下的手金贵啊,现在可好了,茶盏碎了手也破了,公主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是疼坏了呢。小殿下,这种傻事做一次便够了,万不能有下次了。”

        萧瑾喃喃道:“倘若受伤能换来长姐的原谅,再来一万次又有何妨?”

        红缨一个脑袋两个大,这姐弟俩怎么一个德行,明明互相在意,却做着互相伤害的事情。

        两头犟驴!

        萧嫱眉心一跳,那样自暴自弃的话语竟会从小孩子口中蹦出。只怪她平时太宠着萧瑾,萧瑾才会如此依赖她,甚至为了博取原谅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倘若不能及时切断这种近乎偏执的依赖,很难不重蹈覆辙。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带着怒意道:“并非所有错事都有办法弥补,如同这碎掉的茶盏,哪怕你的手被扎成筛子,茶盏也不会复原,又谈何原谅呢?阿瑾,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选择,当你的选择没有伤及无辜,你才能坦荡的活在世上,无需任何人的原谅,光明磊落的活着。”

        “长姐的教诲,阿瑾记下了,”萧瑾稚嫩的脸上忽然涌现一抹苦涩,“无论长姐是否相信,我,萧瑾,永远不会做出伤害长姐的事情。”

        萧嫱嘴角勾起讽刺的笑,记忆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那是她第一次骑马,萧瑾信誓旦旦的对她说:“长姐若想做高天之上的飞鸟,阿瑾便化作长姐的翅膀。”

        可那是通往地狱的翅膀。

        沉默半晌,她才回道:“但愿你能记得今天的话。”

        话音刚落,兰尚进来禀告道:“公主,太医已经到了,我带小殿下去偏殿问诊。”

        “去吧,”萧嫱摆了摆手,又道:“对了,小殿下年岁渐长,出入长姐闺房多有不便,下次再来,去客房候着便是了。”

        放小殿下进来的兰尚连声应着,“奴婢知道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萧瑾身子一僵,半晌才回过神来,“长姐说得是,阿瑾长大了,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见他开悟了,萧嫱有种云开见月明的舒心,眼里总算有了笑意:“快去吧,养伤要紧。”

        房间里终于静下来了,诡异的气氛也随着萧瑾的离开而消散了。

        红缨轻拍着脑壳小声道:“公主,您方才变得好可怕呀!”

        “有吗?”萧嫱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可怕。”

        红缨似懂非懂,打着比喻道:“长姐如母,而惯子如杀子,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这都是哪跟哪儿?不过,话糙理不糙。

        萧嫱白了她一眼,“没时间想这些事了,红缨,准备一下,我要去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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