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暖雨如雾，绵延而下，洗净地面的血污，为大剧院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

        四方街口设着哨卡，暗色的雨伞缓慢通过，遮挡住人们黯淡的脸庞。更远的地方，黑色的军警车辆层层堆叠，直升机在低空徘徊，鸣笛声声，将剧院戒严，守成一盏孤岛。

        孤岛之上，鲜花团团，簇拥着大剧院门前无数巨幅海报。海报中的人或坐或站，或工或文，身姿挺拔，容色清朗，却是位东方面孔的青年。

        莫云祺，二十二岁，小提琴演奏家。十二岁拿下国际大奖，十三岁发行唱片，十六岁考入茱莉亚音乐学院，二十岁签入寰宇唱片，与多个顶级交响乐团展开合作，正在完成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全球巡演。

        ——也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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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巷上熏风煮雨，堵得人胸口发闷，剧院内却是一片凉爽。中央空调马力十足，喷射出来的干燥冷风刮在莫云祺后颈上，直吹得他寒毛倒竖。

        坐在会客厅等他的老人占据了最舒服的高位，盘着手看他。一个矮小的翻译站在老人的大扶手椅旁边，焦躁不安地扭动着，满脸谄媚笑容。

        “冈萨尔瓦先生说，他对您仰慕已久。”

        小翻译崇敬地看向莫云祺，不知廉耻地吐出香甜的马屁。

        “您的琴声就像是蛊惑人心的毒药，当他回过神来，总是已深深沉浸其中。”

        莫云祺的胃一抽一抽，忍不住地发痛。但他不想在这里就死，只能报以得体的微笑。

        “太客气了。”

        他又想一想，决定多给出去几个音节，方便中介传达诚意：“能在圣桑大剧院演出，是我的荣幸。”

        刻意填充、陈词滥调的套话，连一点儿翻译的价值都没有。小翻译却很认真，弯下身去与扶手椅上的老人耳语，换得对方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莫云祺只好移开目光，假装研究门廊上的大理石雕花。他听到那老人语气轻浮霸道，一长串叽里咕噜地冲他而来，多少猜到几分端倪。而作为当事人，此时除了看天，倒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这种野心勃勃的暴君，就喜欢玩物天真无知。有些忤逆冒犯都不成问题，要的就是一个野蛮生长，征服起来才有意思。

        不一会儿，这翻译又递话来了。——真正的递话，双手给他一张手机卡。

        既然不能拒绝，那就只能收下。翻译的话又臭又长，他也无暇再关心。他想从那张柔软的椅子上站起来，刚一动身子，就感觉后脑勺被抵上了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管。

        莫云祺本能地举起双手摆个投降姿势，又坐回到椅子上。长桌对面的老人却兴味盎然，他用威严的声音发出质问。

        小翻译跟着狐假虎威：“你干什么？留点神！”

        莫云祺转转手腕，无奈地叹气：“冈萨尔瓦将军大人，难得见面，我都不能和你拍个照吗？”

        小翻译狐疑地打量他，又屁颠屁颠地去询问主人。老人听罢，又爆发出一阵宏亮的笑声。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莫云祺。莫云祺抬眼瞄他，这才发现这将军高得很，少说一米八五往上。更加上身姿魁伟，彷如一座铁塔般压在他头顶。他装出一副乖顺模样，实在是没有任何问题。

        他吃了教训，知道若不是老人亲自喝令，那枪管子是绝不会离开他脑袋的。因此这下人到身前了，他也还是一动不动，一不起身，二不行礼，只保持个双手朝天的姿势。小翻译机敏，立刻招人把相机拿了上来，上上下下地试角度。老人伸出一只臂膀，从莫云祺抬起的手下捞过去，锁着他的腰，一把拎起。

        “好！就这个角度！”小翻译喜气洋洋，“云祺，放松。笑一个！”

        莫云祺谨遵命令，僵硬地把手放下。

        快门咔嚓一响，看准时机，记录下这亲密无间、光风霁月的一刻。

        照片照成什么样子，他自然是没资格看的。但他主动求合影，态度亲密又积极，确确实实地讨好到了冈萨尔瓦。他顾念演出需要充足时间准备，居然准许莫云祺提前离开，也没再让士兵用枪押他。

        直到最后，莫云祺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是否够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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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后台，徐芊芊正困兽一样满屋子绕圈。莫云祺踏进门里，她就扑上来，抓着他的衣襟上下打量，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似的。

        “我没事。”莫云祺眨眨眼，“至少现在还没有。”

        徐芊芊一愣，厉声道：“你再不回来，我就给领事馆打电话了！”

        莫云祺不喜欢别人比他更歇斯底里，当下就有点烦躁。他撇开徐芊芊的手，径自走到墙角去找晚上要用的演出服。徐芊芊不依不饶地跟上来，诲人不倦：“要不，咱们走吧。我一早就知道那老头子对你不怀好意，我得保护你……”

        莫云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前几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徐芊芊知道他在揶揄自己见钱眼开的事，挂不住脸，一阵尴尬。

        桑托沃克政变的消息，是三天前传出来的。那时候他们根本还没踏上南半球的土地，退票退款既有操作空间，公司就不可能让金牌提琴家去冒险。

        原本板上钉钉的事，却被莫云祺本人投了反对票。桑托沃克虽不是超级大国，古典乐氛围却很不错，出票热度比国内还高很多。圣桑大剧院亦是以知名作曲家命名的顶级剧场，第一次世界巡演，错过实在可惜。

        徐芊芊作为他的经纪人，知道他发疯时的牛脾气，铆足劲阻止他。

        “即使现在就出来十八个前女友爆你的料，我都有办法。”徐芊芊严厉警告他，“只要不去桑托沃克，你想干什么都行。——爱惜生命，大艺术家！”

        但这份誓言，没过一天就在一份五百万美元的演出合同面前不攻自溃。

        合同来自发起政变的冈萨尔瓦将军本人，背叛者的亲笔签名，如假包换。

        如果这世上有谁无法出卖灵魂，那一定是魔鬼的价格开得还不够高。无论如何，他莫云祺的性命看起来似乎也就值五百万美金，并且从公司到团队，全部都达成了共识。口口声声“保护”艺人的经纪人，摇身一变，成为冈萨尔瓦将军最忠诚的马前卒，粉身碎骨都要完成任务，将他绑到桑托沃克的剧院舞台上。

        不过这份魄力，都是在见到真正的武装分子以前的事了。

        “喂，云祺。”徐芊芊试图挽尊，“说真的，我们向使馆申请保护吧。你还有很多机会，没必要跟这么个小地方过不去。”

        “放观众鸽子是不好，但你不能真从了他，除非你真不要命了！”

        徐芊芊说话难听，全部都对，也全都没用。莫云祺麻木地想着。老家伙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呢，无非是赶着天光大亮，还得做个人，才没在枪口下把他给办了。单线手机卡之后，他们还给他送来了afterparty的邀请卡。被香水腌透了，香得发臭，不就是那点意思吗。

        无聊透顶，不值得花精力。

        换好演出服，发型师和化妆师开始工作。他闭上眼睛，任由旋律在脑中回旋。

        他为这里选的演出主题是“流浪鸟”，以卡门间奏曲、流浪者之歌与塔兰泰拉舞曲为三大核心，佐以部分本国曲目与随想曲。

        梦中的梦总是蓝海晴空，与真实的桑托沃克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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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准备就绪。猩红帷幕外，人声渐响，间杂几声粗鲁的呵斥，教观众不要轻举妄动。

        莫云祺拿上小提琴，最后对着镜子检查仪容。

        镜子里的人回看他。

        柔软蓬松的发，鼻尖微翘，浅褐色的眼珠子，冷漠地映出天花板上荧光灯的倒影。

        “演出结束以后，我去找剧院经理。”他突然说，“你呢，给领事馆打电话。”

        一旁的徐芊芊很快反应过来了。莫云祺原来没放弃，他还在想自救的办法！

        她不由得有点感动，赶快掏出日程本，认真记下来。

        “然后，你等我。”

        徐芊芊摸不着头脑：“等你？等什么……”

        莫云祺刻意地卖关子。他扯了一下缎带，正了正胸前的温莎结，然后弯起唇角，突然一笑。

        “等观众到齐啊。”

        “然后，我就从大剧院顶，跳下来。啪——”

        他扭过头，冲徐芊芊比了个自由落体的手势，满是诡计得逞的快乐。

        徐芊芊被耍得彻底，她哭笑不得地大叫一声，冲上来用力锤了好几下莫云祺。

        欢声笑语中，莫云祺打头，穿过走廊，往舞台走去。

        他正走在鲜花着锦的大道上，才不会去死呢。

        但从后台到观众席，到处都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匪兵，又要怎么跑？

        胃部又是一阵痉挛。莫云祺停下脚步，长长地吸了口气。

        在这一瞬间的寂静里，一记短促的爆裂声轻轻一闪，却被莫云祺的听觉敏锐捕捉。

        声音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传过来的。莫云祺神经一跳，抬起头来，循声索迹。

        恍恍惚惚地，他好像看到盘着葡萄藤雕花的大理石横梁上，蹿过一条黑猫的影子。

        那么高的地方，怎么会有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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