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傩神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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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自城内到城外傩神庙,这段路程不算远,平时一炷香便能到。
可眼下已经三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们还没出城门!
马车上的宋劣红着眼睛,狠狠地咬了一口桃酥饼,双颊鼓鼓地隔着帘子,瞪向窗外。
有的人命不久矣,快死了!
有的人却还在逛街踏青,买这买那,甚至还分外悠闲地看起了杂耍!
转过岳麓街,人声鼎沸,喧嚣浮华,尽在眼前,马车更是寸步难行。
姜染干脆下车,在前头牵马。
他一向喜欢热闹,只是平时要四处奔走收妖尸,像今日这样闲下来逛庙会,不曾有过。
一时之间有些忘乎所以。
他食量小,但看见新鲜的吃食,都想尝尝。
左手边的小豆凉糕卖得好,买点尝尝,刚咬一口,又看见右手边刚出锅的春盘面,也来一碗,碗中的羊肉在日光下闪烁着动肥美动人的油光……
于是失宠的小豆凉糕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投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的宋劣,此刻正怨愤地与吃食搏命。
车内的吃食都堆成山了,倒是不用担心东西吃完,抵不住饿鬼的消耗,提前一命呜呼。
只是……
小豆凉糕每一块都缺了一口,某人的牙印还清晰地留在上面。
春盘面上的羊肉被吃完了,剩下的残羹剩菜遭人厌弃,转身投喂给他?
刚出锅的热包子,到他这里只有包子皮……
为什么都是吃剩的!
他又不是泔水桶!
偏偏马车外悠闲逛街的某人感受不到他滔天的怨念。
尊严不尊严的,到最后都抵不过碌碌饥肠,宋劣化悲愤为食欲。
拉车的老马默默咬紧后槽牙。
宋劣一路吃到傩神庙外,已然是病痛交加,被折磨地只剩一口气。
老马也完成了使命,累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姜染在咯吱窝底下夹了几个包子,搀着他颤巍巍地下来,时不时给他塞口包子续个命。
傩神庙虽小,却修地很精致。
说起来这也是姜染头一次来,但关于傩神庙的说法,他倒是听过很多。
这庙从前人来人往香火旺盛,近几年却逐渐被人遗忘。
但这都不碍事,据说傩妖生来一副好脾气,香火不香火的,倒无所谓。
按理来说这些年他在傩妖的地盘上做生意,早就应该来拜访一下。
行至门前,姜染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松开一旁摇摇欲坠的宋劣。
“等一下,我穿的会不会有些多?待我脱掉两件大氅。”
毕竟是拜访妖界大人物,等下还得求人家治病驱邪,穿得太多有失体面。
宋劣犟着脖子瞪了他一眼,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
祖宗,赶紧馋我进去!
此时的姜染脱了几件衣裳,倒是不那么臃肿了,搀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等一下。”
又怎么啦!
宋劣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信不信我当场死给你看?
姜染皱了皱眉,问他:“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腐败之味?”
宋劣因为失血,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苍白。
他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往自己嘴里塞了口食物,用尽全力,甩开了姜染的手,心说今天我今天就算是自己爬也得爬进去。
他踉踉跄跄地扑到了庙门口,只觉得这破庙入眼之处,一片萧条。
庙门上悬着一抹碍眼的红绸,他入庙时没注意到,那红绸被风一吹,恰好拂过他的脖颈。
一股凉凉的异样感侵袭而来,感觉像是被人摸了一把脖子,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但稀奇就稀奇在这里,他一进傩神庙,瞬间感觉浑身轻松。
也不吐血了,也不饿了,浑身上下筋骨舒畅,除了有点撑……
这病和邪,就这么驱完了?
怎么这么灵!
其实大业境内一直有拜傩庙驱病痛的传统,有一些重病在身的人潜心拜傩,不出几日便能痊愈的例子,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用。
宋劣一直都以为这些只是百姓间的愚昧传闻,从不相信。
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正值傍晚,一线夕阳斜斜地打进大殿里。
宋劣情不自禁地绕过香炉向内张望,借着这一线光,隐约能看到大殿的墙面上铺满了红绸。
十几张木制傩面正对着大门,悬挂在红绸间若隐若现。
这些傩面神态各异,有老有少,或开心,或痛苦,或狰狞,或慈祥……
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色彩,仿佛拥有生命一般,透过傩面眼部的黑洞,窥视着外来者。
来都来了,总要拜一拜。
平地里阴风四起,栖在庙外老树上的几只松鸦扑楞着翅膀匆匆逃离。
大殿内的红绸被风吹地凌乱,“哐当。”
一个小孩模样的傩面从墙上脱落,掉在地上。
面具底下凭空站起一个孩子模样的东西,戴着傩面,缓缓走到门边,在暗处倚门,微微歪头,看向宋劣。
紧接着又是“哐当”几声,面具一一从墙上剥落,一个个身形不一,戴着傩面的怪人平地而起。
“出来!”
不等宋劣有所反应,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拽着往庙外走。
那双手的主人难得面露严肃,连拖带拽,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大事,连手心都是湿漉漉的。
庙内暮色沉沉,四处都是衰败之相,夕阳照亮他半边脸,飘在脸上的碎发焕然成一片金。
宋劣只觉得那一刻,姜染仿佛成了这傩神庙里最有生命力,最有温度的存在,合该换他被供在高高的庙台之上被人膜拜。
再细想,又觉得自己的念头荒诞可笑,约摸有大病。
“先生,那是什么?”
眼下两人已经到了庙门之外,大殿内戴着傩面的玩意儿一个个被地上残余的阳光隔绝在内。
高矮胖瘦,形形色色地挤了一堆,没有一个敢越过这道光与暗的交界线。
“那是傩妖的分、身。傩妖喜欢与人相处,每每换成不同样子的分、身穿街走巷,与人交往,驱疫辟邪。”
“既然是好妖,那他的这些分、身,应该不会害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刚才姜染也进了庙,发现庙里的腐败气味更加浓郁。
再加上傩妖这些分、身能自由落地,想来也应该不再受到傩妖控制了。
因而可以得出结论,“这只傩妖……快死了……控制不住它们了。”
鬼蜮境的大妖陨落,可不是件好事啊。
此刻破庙四周妖气四溢,蛇虫鼠蚁飞鸟走兽都蠢蠢欲动,更有一些其他的妖怪闻到味道,藏在暗处。
就等着傩妖死去的那一刻捡漏,将他的修为据为己有。
“妖也有寿数?”宋劣对这方面的事知之甚少,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我以为修妖的和修仙的一样,活个几万年没有问题。”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们聊到关键,一旁窜出个脏兮兮的老头,身后背着一把铜钱剑,毫不客气地从马车车厢里捞了块饼,边吃边说:
“但修妖有六重境界,修炼到某个境界必须得往上突破。”
老头饿了好几天,吃完饼又捞了个包子,指了指傩神庙:
“里头这位,如今已经修到鬼蜮境巅峰,再往上突破就是罗刹境,可他不想继续往上突破了,修为还在不断累积,真身却无法承受,可不就得死么。”
宋劣不理解,能突破却不突破,明明能活却偏要死?
其实对于妖修界的事情,姜染也是近几年有所耳闻。
他向宋劣解释道:“因为他往上突破了,也是必死。”
老头摸了摸圆滚的肚子,打了个响嗝,道出了一段妖修界的千年往事。
千年前正是修妖鼎盛时期,从凡夫俗子到飞虫走兽,大多都选择修妖而不是修仙,只因修妖更容易啊。
当时修妖有七个境界,最高的那个境界只有一位达到了,因此名正言顺地成了天下群妖之主。
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又早早地陨落了,空出个妖主的位置。
这些年,那位妖主手底下的五位飞升境,为了争抢这个位置,晋升成新的妖主,斗地你死我活。
为了不让其他妖怪在他们内斗的时候乘虚而入,几位飞升境合力,一夜之间,屠尽天下所有罗刹境的妖。
“所以你明白了吧,这傩妖再往上突破,就是罗刹境,他晋升的那一刻,顶头的几位飞升境必然有所感应,前来诛杀,不会放任他威胁自己的地位。”
自那位妖主陨落之后,这天下就再也没有妖敢修到罗刹境了。
因此修妖的越发少了,大家都改修仙去了。
“这都不让晋升的,没盼头了,狗都不修妖了。”
老头说着,瞟了姜染一眼,“这位公子,贫道看你器宇不凡,敢问您修仙修到第几重境界了?”
姜染:“我修妖。”
“……”
场面一时间有些沉默。
老道有些痛心疾首,还想再劝劝他。
“狗都不修妖了,你还修妖?没前途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要不贫道收你当徒弟,今日起你改道跟我修仙?”
姜染有些一言难尽的样子,“早年拜了无数仙师,都说我没有修仙的资质,气脉不通,唯有修妖一条路能走,我也不想的……”
谈话间,日暮西沉,留在傩神庙内的最后一线光被黑暗吞入腹中。
傩妖的分、身们终于获得自由,一个接一个,踏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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