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来时好好的，回不去了

唐忆柳从来没想到，在医疗条件这么发达的年代，她只不过是去医院生了个孩子，就死了。

        做梦都没有想到，来前儿好好的，回不去了。

        羊水栓塞，产科和产妇的噩梦。即便医疗技术已经这么发达了，可一旦遇上羊水栓塞，产妇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几万分之一的几率，就这么让唐忆柳赶上了。

        唐忆柳阵痛了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平平安安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她还暗暗松了口气。想到极度重男轻女的婆家，想到婆婆为了自己生儿子，竟暗暗想给她吃转胎丸的事情，想到婆婆说，如果唐忆柳生的是女儿，就马上接着备孕，生二胎，三胎，直到生到男孩为止的事情，想到丈夫面对婆媳关系的种种不作为，偏心，漠视，也想到了自己在自己娘家的那些日子……

        唐忆柳本以为，种种艰难困苦随着儿子的出生，终于结束了。她甚至都没有仔细看看自己儿子的长相，只是看了看他的性别，就让护士抱去洗澡了。她躺在产床上，摸摸自己已经瘪下去的孕肚，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谁知道，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迎来了死神的眷顾。

        从来没有想过的结局，二十八年的人生就要这样毫不拖泥带水的结束了。唐忆柳曾经很害怕老了之后，躺在病床上浑身被插满了管子苟延残喘的场景。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她都没有这个荣幸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

        但令唐忆柳真正绝望的，其实并不是死亡。听说，人在死亡之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又或者，她心中最后存留着一丝执念，所以在她危在旦夕的时候，她竟极清晰地听到了医生护士同自己家人高亢的争吵声，如果那些人，还能算得上是她的“家人”的话。

        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公婆，因为高昂的治疗费用，竟然迟迟不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是的，唐忆柳的死，不只是死在了羊水栓塞上，还死在了自己的亲人手里。

        “这么多钱，还不一定救的回来，她辞职这几个月都没有交医保，别到最后人财两空。”这是婆婆不加掩饰的直白心声。

        “那也得救啊！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女儿死啊！”这是亲妈的声音。

        “要救，好啊，治疗费你来出。没钱？没钱有房子吧，有车子吧？卖房子，卖车子啊，最起码你出一半钱也行。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女儿死在医院吧！”婆婆也不甘示弱。

        于是，亲生父母和自家弟弟再也没有声音了。

        只剩下医生护士焦急地不断催促家属：“现在每一秒钟都耽误不起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刚出生的孩子不能没有妈妈，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说的好听，又不是你们出钱。”是丈夫的嘟囔声。

        “你们怎么能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还在钱钱钱的！”这是主治大夫的声音。

        “不好了王主任，病人已经快要不行了！”这是护士惊慌失措的声音。

        唐忆柳的意识开始模糊，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她仿佛听到所谓的家人，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医院草菅人命，我要告你们！家属不签字就不手术了吗？没钱就不给做手术？你们是医生，怎么能这样做，我要告你们！你们得赔偿……”

        呵呵。

        唐忆柳在脑海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家人，呵……

        随即，她的意识，很快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再也听不见外面任何声音。

        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像把一团虚无的意识，关在了一个比夜还黑的黑洞中。

        虽然身躯，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实质存在，但是唐忆柳依然能思考。

        这就是死亡吗？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走，似乎也确实在移动，但周围永远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模一样的黑暗。

        她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也没有任何情感和情绪波动，甚至也没有什么思想，就那么默默的漂浮在这个神秘的黑洞中。

        时间似乎停滞了，唐忆柳只能在这个无边的黑洞里，不停地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咀嚼着自己这短暂的一生。起初回忆的时候，唐忆柳意识里的世界还是有声的，彩色的，唐忆柳还能想起每时每刻自己的内心感受。到了后来，这些记忆慢慢褪色，也慢慢变成了无声电影，那些所有的感受，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她就像一颗已经死去了很久的星星一样，冷冰冰地，无声无息地在真空里永恒地飘荡着。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唐忆柳的这团意识，忽然受到了强烈的拉扯!

        她随波逐流，一点也不反抗的随着那股力量倏忽而去。

        然后，一阵强烈的光线掠过，唐忆柳忽然觉得胸口极其憋闷!

        她忍不住张大嘴巴急促的呼吸起来，却听到耳边传来的是几声响亮的婴啼。

        待缓过气来，婴啼也止住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的，她重新拥有了一具身体，一具初生婴儿的身体。

        现在，这具身体正被抱在某个人的怀中，走到某处后，停住了。

        然后那人正小心翼翼地说：“恭喜唐老爷，母女平安。”

        新生儿的身体不怎么受控制，唐忆柳新奇地转了转头，视野里很模糊。

        唐忆柳只能看见面前有一个高大的影子，正轻轻地把她抱过去，动作挺娴熟：“辛苦了，来人，赏。”

        唐忆柳觉得很神奇，新生儿的听力，原来这样好么？还是因为她保有了原本的意识，这具新鲜出炉的婴儿躯体生理功能虽然很低级，但是因为有成年人的意识的存在，她能理解人们的话语，所以才显得听力这么明晰？

        但是其它的身体功能，例如视力，躯体运动等等各项生理功能，肯定还要靠时日慢慢发育。现下，唐忆柳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是又重新投胎了。

        对于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唐忆柳丝毫不感觉惊奇，似乎这只是一件极其自然，极其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已。前世的她，到后来内心极其困惑的时候，无法排解，就开始相信因果。她曾经想，也许是前世的前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才会换来前世那样不堪的人生吧。所以，她开始相信因果轮回，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继续艰难地活下去。

        谁知道都还没有勇气自杀，猝不及防的就死了，也说不得或者是一种解脱罢了。

        所以，等到真的投胎了，也就不算是很难以置信了吧。

        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投胎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又为何前世的记忆竟然完整地得以保留？

        其实，唐忆柳也不太想知道。她早已经对所谓的“家人”，失去了所有的期待。

        对于又重新投胎这种事，她曾经希望自己来世不要再做人了，至少不想再做个女人。可是，这一世的开端又如上一世一样，还是事与愿违。

        现在，唐忆柳悄悄在襁褓里活动活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不受控制的在尿布里嘘嘘了。

        唐忆柳觉得很羞耻，毕竟已经是个二十八岁女性的灵魂，却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任人摆布。可她别无他法，只好攒足了劲头哼哼几声，把嫩生生的小脸蛋憋得通红，才终于让人知道她需要换干净尿布了。被人折腾着换了尿布，又很费力地吃了母乳。

        好不容易弄完了，她就觉得有些困倦了。这具身体实在太脆弱，太娇嫩了。唐忆柳正要睡去，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传来：“父亲，我要抱抱妹妹！”

        被叫做父亲的那个人殷殷嘱咐：“一定要轻一些。”

        于是，唐忆柳被父亲交到了女孩手里。

        女孩说：“妹妹真漂亮！”

        唐忆柳懒得理会任何人，合上眼，睡着了。

        不着急，时间还长。总有机会慢慢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唐忆柳在睡着之前，又默默喟叹一声：去医院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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