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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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来过六中附近的小吃街,这里属于老市区,沉淀着朴实古旧的烟火气,陈灯旧影,人流熙熙。
天黑得越来越早,转眼间已瞧不清来往过客的神情,走在喧嚣繁忙的街道上,两边是从年代久远的馆子里飘出的灼灼热气,这热气来自茶酒饭菜,也来自世故人心,相会相聚,共同将这里围拢成一个天上人间的江湖。
我看着身边的缪子青,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倘若我们能一直在这条街上走下去多好。
他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我带我去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柔声说:“那带你去吃那家我喜欢的米线。”
我们进店挑了个靠里的位子坐下,他要了两瓶豆奶,用起子撬开瓶盖插上吸管给我。
老板娘端了两份米线过来,边上桌边热情的说:“子青啊,呦,这个小姑娘没见过,你带过来的。”
他笑着说:“对,我带过来的。”
头顶的灯光碎在他的眼睛里,我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他。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我说:“快趁热吃,这家的蟹排煮得特别入味。”
我低着头,碗里的热气蒸湿了我的眉毛,烫得我的眼睛生疼,他的声音从对面一下一下蹦过来撞在我的心口上:
“前面有家卖柚子茶的,吃完饭带你去。”
“有家卖油炸糕的,你爱吃甜的,呆会儿去试试。”
“正好,街道第一家是卖糖炒栗子的,给你称几斤你回家吃,不过这东西不能多吃,会上火的。”
我的眼泪掉进碗里,我觉得很温暖,这种温暖让我喉头酸涩。
“你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我听见这个声音赶忙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米线,把头垂得更低,我怕他发现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檀蔟,你为什么哭?”
我嚼着米线说:“没哭啊,吃饭呢。”
我听见他放下筷子的声音,像一种压迫,压得我更没法抬起头。
我抠着手,拼命往嘴里送饭。
他站起来伸出胳膊,手掌贴在了我的额上,将我的头一点点推了起来,我的嘴角还挂着半根米线,我觉得有些丢人,嗖地把它吸了进去。
更丢人的来了,我的眼睛像是螃蟹的巢穴,又有泪水小蟹似的跑了出来爬过我的面颊。我觉得我的泪腺不是我身体器官的一部分,它是寄居在我体内的一种生物,有独立的思想和自主意识,老是刺激我哭出来。
他轻轻刮了刮我的眼睛坐下说:“先吃饭。”
吃完饭我们去买了柚子茶和油炸糕,我边吃边喝的对他说:“缪子青,就是你告诉我的叹气理论,你说你是幸福的叹气,那我刚刚是幸福的流泪。”
“好好好,我知道了。”
刚出锅的油炸糕很烫,他掰开后稍微等了会儿再放到我手里。
第一家的糖炒栗子生意很好要排队,他站在我前面,像旗杆一样挺拔。队伍缓缓前进,我总是跑神让前面差出一段空距,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侧过身来,手指向我勾一勾,我赶紧跟上去。
我看着他的手,身体仿佛在过电,又痒又麻,我好想把手插入他的指缝扣住。
我们坐上公交回家,车厢里寥寥几人,光线昏沉,吊环整齐划一的摇摆着。缪子青睡着了,睫毛温顺的掩住眼睑,他的手软软地放在腿上,我怕惊动他,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只是虚虚半握。
到站前他醒了过来,我也及时收回了手。
路上他问我:“檀蔟,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我停下来看他。
他笑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看看谁运气那么好,能和你做朋友。”
我说:“他叫秦生弦。”
他目光一聚忽然问:“秦岭的秦,生活的生,琴弦的弦?”
我点点头,他说:“我跟他以前是一个初中的。”
我惊叫:“好巧啊!”
他说:“我们不在一个班,但我经常看见他,感觉他独来独往的,他代表学校参加过好多市里的绘画比赛,好像都拿奖了,宣传栏里贴过他的喜报。”
我问:“缪子青,你会觉得他跟你们不一样吗?”
他说:“初中的时候听过一些对他不友好的言论,我不了解这个人,没法评论他,也不应该评论他,我只是觉得每个人本来就应该是不同的样子,而且,就像你说的,他很漂亮,我也觉得他很漂亮,我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从他们班的后门走过去,看见他在画黑板报,当时就愣了一下,心想一个男生还能这么细致啊。”
我站到他面前说:“你也很好看,你们是不一样的好看。”
他把手插进裤兜里,耸肩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我的心脏好像被穿了个小孔,他觉得我只是在安慰他,不让他那么难堪。我想说他是那种英气勃勃的好看,秦生弦是那种温雅水灵的好看,但我的思索系统和语言表达系统根本对不上接口,这让我抓心挠肝。
我在空中打了两拳踢了两脚对他说:“你是这种好看。”
又用手在下巴那儿比了个花托对他说:“秦生弦是这种好看。”
“檀蔟,你逗死了。”
缪子青笑得肩膀直抖,我很着急,我觉得他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张嘴就说:“我要不是看你长得太好看,那天晚上才不把你带回家呢!”
他还在笑,把我扳回去推着我的肩膀往前,笑声悦耳:“行了吧你,少说两句,赶紧回家。”
我们有说有笑的走到了楼底下,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我抠着手,好讨厌,又要分别。
时间倒回周二放学吧,我哪里也不去,就站在校门口等着,等着他来。
缪子青开口说:“檀蔟,下周周一周二就是市里的联考了,明天就不来找你了,你在家好好看看书。”
我说:“那考完试我能来找你吗?”
他摇了摇头耐心的说:“天黑得越来越早,而且我们说是晚自习还要往后延迟。”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说:“那快上去吧。”
我捏了捏鼻尖抬眼看他,用商讨的口吻说:“缪子青,要不……我把你送到公交车吧。”
他叹了口气问:“你又开始了是吗?”
我只好转过身,他迅速拉开我的书包拉链往里塞了什么东西,我刚要回头,他大声说:“回家再看。”
我进了楼道,我的脚仿佛两块秤砣,提着它俩上楼真的很不容易,我问自己: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我转身跑了出去,和博尔特一样进行冲刺,他站在那里,一脸静默的望着我。这个人为什么不躲开呢,他难道不怕我像上次那样撞翻他吗?他笑了,眼尾微微上挑,手从兜里拿了出来向我打开。
缪子青,缪子青,缪子青,你要是一团雾该多好啊,我就把你吸进肺里,让你永远在我的身体里萦回。
我跳起来在他的额头上狠狠了碰一下,他痛得叫了一声。
“大——帅——哥——拜拜——”
我退开了好几步挥挥手臂,转身奔向楼道,我没有回头,他现在一定捂着脑袋吧,我好像还撞到了他的鼻梁。我觉得我像极了今天撞倒垃圾桶就逃的那两个男生,我跟他们一样混蛋。
缪子青,你看,我是个野蛮的混蛋。
我一口气跑上了楼,打开门再嘭地关上,靠着它滑坐在地,我拉开书包拉链把东西取了出来。
话梅糖,是三袋不同包装的话梅糖。
我果然撞到了他的鼻梁,撞得还不轻,周一早上我拿着笔袋去考试,当我路过那个地方,我看见水泥地上有几滴醒目的血,结了冻霜仿佛赤色的雪花。
我呼出一口冷气,看它弥散在晨冬,我们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气温的骤变在一夜之间,它缺少过渡,它不会让你从一处节点悠哉悠哉的晃到另一处节点,它会一脚把你踢过去,管你愿不愿意。
今天好冷,像冰敷在皮肤上,缪子青加衣服了吗?
第一门考语文,作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我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一阵蚀骨的疼痛胀满了我的十根手指,我知道,每年冬天指关节不适的毛病要来了。
我们家是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搬来这个城市的,我爸我妈花了不少功夫把我送进了这儿的一所小学,这个学校的性质很特殊,它是一所大学的附属职工子弟小学,这儿的十成学生有九成是大学老师的孩子或者亲属。
以这种基底支撑的环境调性就是从老师到学生,每个人都具有排异性,他们的群体认同感十分强烈。
我进班的第一天他们围上来问我:“你的爸爸妈妈在大学当老师吗?”
我摇了摇头。
他们又问:“那你的叔叔阿姨在大学当老师吗?”
我摇了摇头。
他们问:“那你们家有谁在大学里当老师吗?”
我摇了摇头。
他们一起翻了个白眼然后散开了,这时候我的班主任拿着教鞭走了进来,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先坐最后一排。”
她戴着厚厚的镜片,眼球像青蛙一样突出,头发焦黄如枯草,她用教鞭重重敲了三下讲台说:“你们是子弟的学生,就要有子弟的样子,不然你们配做子弟吗?”
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喊:“不配!”
我三年阴暗的小学生活就在这一声不配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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