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长夜梦旅有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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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的身体其实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每况愈下了,经常整夜失眠。祂的心病太多了,就像先帝那样,已非药石可愈……”
太医叹了口气。
何芳莺听完太医的话,整个人呆坐在原地,用袖子遮住了脸。
她猜到官家的身体状况或许不太好,却没想到突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何芳莺猛的站起,就要往含元殿内室走去。
“殿下!殿下!”
太医赶忙在后面小声叫住淑妃。
“刚才我刚给圣人服用了安神的药物,此刻不宜参拜。”
何芳莺停下了脚步,两行温热滚出眼眶,情绪突然失控道:“那……明日再说。”
说罢,在门边上坐了下来。
到了黄昏时分,李晔在自己的床榻上缓缓醒来。
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却习惯性的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小包药粉。
缓缓坐起身,将药粉打开后倒入嘴中。药在口里慢慢融化,苦涩的口感中带着几分冷清凉,这股凉意冲上李晔的大脑,渐渐把他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带了出来。此时的李晔才恢复精神,脑海中却如同放电影一般,浮现出了很多画面。
“朕昨日,对临江过了……”临江公主李子规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何芳莺所出,今年在常山郡做成德观察使。
“还得把杜让能从河朔召回来,以后的事还要仰仗他。”
“细细想来,顾弘文说的其实没有错,还是尽早把徐氏姐妹送离长安吧……”
“对了,朱温的儿女,朱友贞可以结束劳改了,明天问问……嗯?”
突然,李晔察觉到了不对。
自己梳头发的双手上在脸上沾上了殷红。
来不及多想,鼻腔里的鲜血就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出,嘴里也是大口吐血。
一时间,李晔已是满脸鲜血,身子也直挺挺的往后倒下了。
……
大明宫里满眼都是忧心忡忡的神情,顾弘文已经脸色惨白地坐在了含元殿的一个角落。何淑妃坐立不安,德王裕、棣王栩、虔王禊、沂王禋、遂王祎、祁王祺、雅王稹、端王祯、丰王祁、和王福、登王禧、颍王裎等皇子公主站在大殿左边,楚国夫人裴贞一、赵国夫人刘疑、新秦郡夫人杨可证、上党郡夫人封宠颜、琅琊郡夫人赵乐桑转来转去。王抟、孙偓、陆扆、杨涉、崔胤、归黯、王溥、苏检、裴徹、司空图、崔远、李巨川、裴进、韩偓、高克礼、裴质、钟灵雪等人面色深沉冷峻。满眼都是人,但是大殿里却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到。
中官终于从里面转了出来,本来安静地殿内各人呼啦啦的全围了上去。不待人问,尼萨巴泰就道:“无妨,无妨,大家劳累过度,所以一时晕厥,已经醒了。”
大殿里满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就连顾弘文的脸色都稍稍好转了一些。何淑妃拔脚就要往内室去,众人都想跟着,却被尼萨巴泰阻止道:“列位,圣人有旨意,先只要淑妃和顾公公进去即可。”
圣人有了口谕,大臣们就不好再说什么。王抟、孙偓、陆扆、杨涉四相领头,带着众人往殿外退去。回到政事堂后,各人都是无心办公,倒是王抟,很沉得住气,批起公文来下笔如走龙蛇。按照规矩,宰相都是分开办公的。王抟正在批阅公文的时候,孙偓掀开了布帘子走了进来,王抟只当没看到,依然运笔如飞。孙偓咳嗽了一声,王抟抬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孙相公来了。请稍等,我处理了手头政务再与孙相公说话。”
孙偓也就立在一边,待王抟放下手头公文,才呵呵笑道:“琅琊王相公果然好气度,我是坐立不安啊,不知道你怎么还能办得下去政务啊?”
王抟抬头道:“王某也是心忧圣上,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把国事办好。眼下大唐用兵东南西北四面。我们处理快一分,胜算也就大一分,圣上也就少操心一分,多休息一分。圣上是出了名的勤政,过几日缓过精神,问起政务,如果我们积压台多了,让圣上心里怎么想?”
孙偓和王抟一样,都是从李晔身边出来的,自然知道李晔的脾气。不过他说这话只是找一个由头,见王抟还不领会,不禁着急,压低声音道:“王相公,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朝实录你不是没看过,历代天子有遗传隐疾,圣上今日又是突然晕厥,我担心……而储君未立啊。”
王抟本来坐在桌子后面,听到孙偓这么说,猛地一下蹿了起来。跳下来走到门前,掀开帘子看了看,见自己的属官都在安心办公,又出去转了一圈,才回来道:“兹事体大,不可妄语。”
孙偓道:“但是……”
王抟摆摆手,叹气道:“你看陆执政和杨相公操心这些事了吗?他们到现在没有来找我们,说明他们都心里有数。况且,如果有情况,圣人必召齐王、韩王、覃王、岐王、魏王、越王、临江公主、静安公主、长乐公主以及扶风郡王韦昭度、南阳郡王刘崇望、河间郡王杜让能、吴郡王崔安潜、荥阳郡王郑孝远、庐陵郡王杨守亮入见,既然圣人没有召见这些人,说明情况不大。此事我们不要讲,如果有必要,淑妃会说的。况且,就算我们不提,难道圣人不知道吗?如果情况真的严重,只怕此时信使已经出了潼关门了。眼下待到归黯把章程拟出来,只怕会有大风波,你我只要认认真真,把该办的事情办好,守着中枢不乱就是大功了。”
如果说王抟还有些担心牵连家族的私心的话,那么孙偓心里几乎完全是对李晔的忠心。这忠心的产生不为别的,只为四个字:知遇之恩。跟大多数宰相一样,二十多岁,孙偓考上了当年进士科的状元,但一直到不惑之年,孙偓都还只是一个刺史,是李晔把他提拔到了长安,做了监察御史。又是李晔,给了孙偓信任,给了孙偓舞台,在短短十年之内,让此前四十年不得志的孙偓从商州刺史做到监察御史,从长安县尉到御林军采访观察使,再从兵部武选司郎中到判户部盐铁,一直做到了现在的黄门侍郎大唐工商银行等行最高行长户部侍郎六司使同平章事封乐平郡公。
其实孙偓才干极好,缺的只是机会,本人虽然出身河北孙氏,但在仕宦生涯中并未得到家族的有力援助,不像王抟,年纪轻轻贤名就传遍海内。鲁迅说过,如果一个人到了四十岁还没有什么成就,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而李晔让孙偓的事业从四十四岁才开始起步,他不感激李晔感激谁。
作为李晔的腹心之臣,李晔的新政会造成的影响孙偓完全可以预见到。但是他依然选择了无条件支持李晔。王抟在这样的时候处变不惊,以国务为重,这不禁让孙偓有些羞愧。含元殿内室,李晔已经说不出话了,当何淑妃和顾弘文来看他的时候,高克礼正抱着皇帝在擦血。
“大家!……”
顾弘文凑上前来跪倒在李晔面前,眼中泪水已是止不住的往下流淌。
皇帝想抬手安抚顾弘文,但此时却没有抬起手的力气。
何芳莺眼眶通红,耸鼻子抬头望天,强迫盈眶热泪不突然决堤。
“莫哭。”
“人固有一死……”
此时的李晔终于是放下了自己的骄傲与执念。
他已经能感受到那股来自死亡的阴寒已经彻底将他包围。
他落寞的自嘲了一句:“朕总是提醒自己,不能犯了历代帝王的错误。未成想,朕却是一直在跟着他们的步伐往前走。老天爷是真的不公平,朕还没有把大唐江山建设成盛世啊……”
“你不要再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何芳莺默然落泪。
“梓潼,起草诏书,立召杜让能、韦昭度、刘崇望、崔安潜、王抟、陆扆、朱朴、孙偓、崔胤、崔远、王溥、王赞、苏检、归黯、杨守亮、裴进、裴徹、裴质、丁士良还有楚国夫人侍中。弘文,起草密旨,令齐王弘、魏王勋、岐王愿、越王江、仪王文博、韩王克良、覃王嗣周、长乐公主意、静安公主谷一、临江公主子规、杨守亮、郑孝远、张存敬、马殷入朝。”
说到这里,李晔突然开始咳嗽起来,嘴角渐渐有殷红渗出。
“别说了,官家不要再说了!你先好好养病吧,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朕心里有数,再不说恐怕就说不了。”
何芳莺只得忍痛离去,秘密将大臣召集起来,带到李晔面前。
顾弘文拿来纸墨提笔起草密旨,一边写一边泪流不止,不禁哽咽道:“大家崩去,奴婢何以得活!”
“圣上?”
不到一炷香,十几名重臣来见。
见到李晔这般模样,大家也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哪怕是心里已经做好一定思想准备的孙偓,见到李晔的这一刻都有些无法接受。他们谁都不愿意相信,昨天还在主持内阁会议的皇帝,今天就成了这样。李晔见众人前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问韦昭度:“你仍然忠于朕么?”
“臣愿为大唐社稷赴汤蹈火。”
“那你就去晋阳吧,河东是我朝龙兴之地,不能交给外人出镇。边疆的战争,你们不能停下。契丹、突厥、沙陀、党项、高昌、身毒诸胡,你们要永远留一个心眼。耶律阿保机是不是在河西效力?把他召回来吧,留在长安。”
“咳咳。”
李晔现在每说一句话,声音就弱几分,若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他要说什么。
“王抟。”
王侍中上前一步,面色复杂的看着皇帝。
太平登封十三年十二月初,在付出重大伤亡代价后,齐王李弘终于全歼甘州吐蕃,率主力至龟兹城祭天勒石,以纪念收复西域,同时告慰当年死难将士。长达数年的河西会战结束后,齐王还准备西进,但长安特使带来了皇帝的密诏,令诸王火速启程回京,目的不知道。
太平登封十四年春,上移居西内新建的长乐宫。
二月,太师、太子少保、紫金光禄大夫、骠骑大将军、集英殿学士、知制诰、南阳王、左右神策军中尉、河南大学校长、故相刘崇望薨于洛阳,享年八十一岁。噩耗传回长安,病中的李晔伤心痛哭:“朕本想克复安西后与老师把盏共饮,不料天不假年,令人情何以堪!……”
赠楚王,谥文靖。
陪葬皇陵,配飨庙廷。
中秋,故相河间王杜让能薨于长安蛤蟆陵家中,享年七十三岁。老爷子于梦中而卒,前一天曾感叹道:“想念圣上烤的羊排……”
刘崇望病逝的时候,病中的李晔还不顾天气寒冷,亲临明德门目送葬队远去。等到杜让能也去了,李晔就闷在宫里了,刚回京的齐王奉命去替李晔吊丧。宰相们来长乐宫奏事,见李晔沉默不语,就知道圣人是为河间王的薨世难过,便劝慰道:“杜文端公一生功德圆满,立说、立德、立功,正心、正行、正风,三女五子十二孙,皆是才俊,圣人理应为他高兴才是。”
殿内的炭火燃得很旺,李晔的心却如外面的雪地一样冰冷:“朕继位之初,李茂贞据凤翔,王重荣据河中,诸葛爽据河洛,孟据上党,李克用据河东,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淮西,时溥据徐泗,朱瑄据兖海,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
“皆自擅兵赋,互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淮转运路绝,两河赋不上供,但岁时献而已。号令不出潼关,国命所能制者,河西、三川、京兆、岭南数十州。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藩镇割据于外,宦官专制于内。杜文端公和楚文靖王于朕有臂膀之功。朕铲除奸宦之后,杜文端公为朕判断三司,操持内政,楚文靖王为朕都督军事,观察中外。当年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朕这两天在想,老臣先后羽化,朕大行之期也快了吧?”
慌得众人慌忙跪下,王抟作揖道:“圣上春秋鼎盛,臣言语不慎,请治罪。”
见王抟如此惶恐,李晔反而笑了:“王相公熟读经史,也知道世上没有不死的帝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杜相公的谥号谁拟的?”
王抟道:“臣拟的。”
李晔笑道:“杜相公一辈子刚正不阿,事事以国家利益为先,有时候连朕的面子都不给。文端倒也贴切。人啊,所谓长生不老那都是虚无,生老病死才是普世规律,朕虽然是帝王,也难免有那一天。王相公,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们会给朕一个什么样的庙号谥号?”
王抟见实在躲不过去,想了会儿,道:“圣人生而神灵,挽大厦于将倾,救家家于倒悬,如今国家东到新罗,直抵日本。西越怛罗斯,中转玉门。北抵北海,无边沃野,诸胡臣服。南至南海,海通狮子国。年年风调雨顺,岁岁五谷丰登,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安享天伦。大唐国泰民安,神州海晏河清,天下已有十几年未动刀兵。社稷中兴,盛世将临,勉强可宣。”
王抟的意思是至少得宣宗这个级别的庙号,却在内心激荡之下说成了李晔勉强能配得上宣宗这个庙号。李晔倒是也能够理解王抟这个时候的心情,沉默良久,方才叹息道:“宣,这个庙号对朕的评价,太高了。”
“历朝历代,总是免不了高祖创业、太宗光大、高宗守成、中宗乱政、德宗失国、宪宗图强、文宗早逝、武宗克祸、宣宗复振,然后桓炀僖灵游戏人间,最后思宗亡国。朕所做的一切,看起来不得了,伟烈丰功,但是这不过是朕在教刑四海,保卫社稷,安民立政罢了。朕百年以后,庙号就在孝、成、昭、康里面挑一个吧。鉴于东厂侦查国人的缘故,会不会谥厉?”
李晔自言自语。
昭宗是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庙号,既然我借用你的身体建立了功业,成就了我的价值,那就让我为你的这个庙号翻案,让你接受后人的膜拜,以慰藉你一生孤苦悲痛的心情吧。高野舞是这么打算的,可臣下哪里知道里面有这么多复杂的关系?王抟闻言一愣,立即道:“圣上不可!圣上一番话虽然有治国深意,却非一般人所能理解。况且圣人一统天下,开疆拓土,教化四海,功业上追始皇帝,中承高祖太宗宪宗,下启大唐万世治安。臣以为,成或昭太过菲薄了。”
成宗这个庙号是确美谥,但只属于中等,还是偏下的,康算中上,昭也是很好的庙号,但元善见背过这个庙号。用成昭给李晔盖棺定论,不但首相王抟,只怕所有人都接受不了。皇帝在生前谈论自己身后事的李晔不是第一个,但对自己的评价这么低还是前无古人。
前些日子,雅王等几兄弟联名上表劝便宜老爹封禅泰山,被李晔拒绝了。
他倒是想去封禅,奈何身体支撑不住。
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难保不会像始皇帝那样突然崩於沙丘。
不过宰相们有着他们独特的看法,天下是平定了,但四海之内真正感受到帝王威严的百姓又有多少?安史二贼伏法后,河北人民到现在仍称之为二圣。管中窥豹,见微知著,因此还不如皇帝趁自己活着的时候出巡,效仿始皇帝,慑服天下民心,稳固大唐的万世基业。而且皇帝现在的威望正值如日中天鞭笞四海之际,反响定然事半功倍,反正几个宰相都很赞成。
奈何淑妃激烈反对,只能作罢。
“或许是圣上前些年吐血,已经那个了一次,所以凡事都看得开了。这世上的事情或许真是这样呢,一切看开,也就容易有伟烈丰功了。”王抟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进行着更激烈的劝谏,李晔笑道:“王相公,你难道不明白,朕是在效仿则天大圣皇帝立无字碑吗?”
这个解释倒也光明正大,王抟愣了一下,接着劝谏道:“圣上此言差矣,则天皇帝一生毁誉参半,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这样骂她的人有。在家则家,以国为国,受天下教四海,这样称赞她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则天皇帝立无字碑,是非对错任后人评说。但圣上不同,圣上一生雄才大略,费尽移山心力,国家方有今日。名已垂于青史,何必再要后人评说?”
王抟的口才还是那么好,李晔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李晔的很多想法确实是王抟、王溥、王赞、孙偓、苏检、归黯等这些一时翘楚难以理解的,皇帝自然有皇帝的高度,见皇帝不为所动,楚国夫人又来做饭了,众人也就告退了。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何芳莺和裴贞一,李晔一阵叹息,鼻腔里悄然滚出两行殷红,他连忙掏出手绢擦血。看着妻子儿女们的背影,听着她们的说笑声,李晔泪水滚落,他感觉到死亡了。
当下命令道:“顾弘文,备好笔墨。”
因为身体原因,这几年李晔已经很少写字了,见本来心情低落的李晔突然来了兴致,坐在一边的顾弘文也高兴了起来,颠儿颠儿地忙开了。他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也日益发福,手脚没有以前灵活了,有新进的小宦官没眼色,想帮他的忙,却被他冷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大家习惯了老奴伺候,那帮小猴子毛手毛脚的,哪里能伺候得了大家?”
顾弘文每每倚老卖老地这样说。
但谁都知道,厂公是害怕别人威胁了他在大家心里的地位。
布置好了笔墨纸砚,顾弘文把李晔的轮椅推到桌前,陪着笑脸问道:“大家今天要写些什么?”
李晔淡定地笑道:“当然是遗诏咯。”
“啊!”
顾弘文胖胖的身体一抖,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小,竟然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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