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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吱呀”一声,小屋的门被打开,混沌中容衍猛地睁开眼,待看到来人后才略微放松,换上一副柔和的嗓音。

        “你来了。”

        话未毕额际探上一只手,掌心干燥温暖,宁长风的声音响起:“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哪里不舒服?”

        容衍摇头:“无妨,许是做了噩梦的缘故。”

        说着便要坐起,奈何身体孱弱,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上身便力竭倒了下去。

        宁长风连忙扶他坐好,又将被子拉至胸口,生恐他着凉。

        “今天运气好,在山里摸了几个鸡蛋,正好蒸个蛋羹给你吃。”宁长风端起碗,却见容衍微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容衍?”

        他这才回过神,飞快掩去眼中情绪,朝宁长风勉力一笑,接过蛋羹道:“多谢。”

        他笑起来说满室生辉也不为过,宁长风却觉得不太舒服,他别开眼,佯作不经意地说道:“要是难受可以不用笑。”

        前世他执行任务时,他见过很多这样的笑。身不由已的、小心翼翼的……悦人不悦己。

        室内突然静默。

        良久,容衍才轻轻答了一声好,接着再无别的声响。

        宁长风忍不住回头,就见容衍端着粗瓷大碗,正低头慢慢吃着蛋羹,墨发从肩侧垂下,掩映着他半边如霜似玉的侧脸……不知如何形容,他突然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于是宁长风咳嗽一声:“你先吃。”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关上门,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到水缸旁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搭着凳子在舀水。

        景泰蓝站上凳子才有水缸那么高,舀水的瓢比他脸蛋瓜子还大,一瓢水被他洒了半瓢,但他仍然锲而不舍地往盆子里倒水。

        宁长风走过去帮他把水舀满了。

        “多谢。”景泰蓝奶呼呼地道谢,撸起袖子准备洗碗。

        只见他双手握住油乎乎的大瓷碗在清水中涤荡几下,拿出来对着月光照了照,发现还是油乎乎的,便拿小胖手去擦,怎知越擦越脏,反而手上也沾染了油脂,怎么也洗不掉。

        景泰蓝将手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油腻的味道熏得他作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吃起来鲜香十足的兔肉为何浸了水会这么难闻,他小嘴一瘪,眼眶就红了。

        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会不会被赶出去?

        他和阿父已经无处可去了,万一被赶出去,会不会又像前几次那样像牲畜一般辗转贩卖,直到被打死的那一天?

        小孩子没有心眼,所思所想全都摆在脸上,宁长风一眼就能看透,他对软乎乎的幼崽总是心软一些,于是从厨房里抓出一把澡珠放在景泰蓝面前,鼓励道:“用这个试试。”

        景泰蓝强忍着眼泪,小心翼翼抓了一小撮澡珠往碗里一放。

        没反应。

        他茫然地看向宁长风,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宁长风失笑。

        还真是大富人家的小少爷,能知道饭后要洗碗都算家教甚谨了。

        他抓着澡珠往水里泡了泡,接着搓了搓,就出来很多泡沫,再把碗浸到泡沫水里用抹布一擦,碗里顿时干干净净。

        景泰蓝眼睛一亮,连忙说我来我来。

        宁长风把抹布和碗都给他,看他吭哧吭哧卖力干活的样子,丝毫没有压榨“童工”的自觉,反而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好玩吗?”他突然问道。

        景泰蓝头也不抬,奶呼呼道:“好玩,以后我给你洗碗,还给你干活,你不要赶我和阿父走好不好?”

        宁长风乐了,抬手比划了一下:“你才这么高,能帮我干什么活?”

        景泰蓝急了,连碗也不洗了,举着两只沾满泡沫的小胖手表忠心:“我会长大的,长成你那么高就能帮你干很多很多活了。”

        宁长风瞅着他,突然问道:“这么喜欢你阿父?你亲生父亲呢?”

        景泰蓝突然卡了壳,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从有记忆起他就没见过父王,他是在先帝的膝下长大的,容衍就像先帝的一道影子常伴左右——其实他从未叫过容衍阿父,只是怕被抛弃……

        他对容衍是有些惧怕在身上的。

        景泰蓝藏住心里的小秘密,再抬眼看向宁长风时眼中已经蓄了一汪眼泪:“我不知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实话。

        见奶娃娃掉眼泪,宁长风就没辙了,他摆摆手,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俩叔侄一个是私生子,一个从未见过自己父亲,在大家族里多半也是受欺负的角色,怪可怜的,便舀水替他洗了手,赶他去睡觉:“去陪着你阿父,剩下的我来收拾。”

        小屋昏暗,景泰蓝摸索着爬上床,照样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尽量不惊扰了容衍。

        怎知容衍压根就没睡。

        他依旧保持半坐的姿势,旧棉被搭到腰间,即使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他仍如被扔进灶灰里的一块璞玉,几能与室外的月亮平分秋色。

        “阿父……”景泰蓝赶紧坐起,小手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

        “你很怕我?”容衍的视线从进出厨房的身影上收回,眼眸深深地看向景泰蓝。

        景泰蓝被他一眼看得小腿战战,犹豫着点了点头。

        容衍并未继续往下问,而是将视线重新投向门外,宁长风正在院子里冲澡。

        三月的夜晚还是十分寒凉,这人丝毫没有做哥儿的自觉,仅穿了件裤头,露出的肌肉饱满,线条流畅,水珠像坐滑滑梯似的从他身上滚落,比男人还要男人。

        容衍的视线再没移开。

        ……

        洗过澡,宁长风顿觉清爽许多,他端着浸泡好的脏衣服放回小屋,正好与容衍四目相对。

        只一瞬,又各自尴尬移开。

        “咳。”宁长风以手握拳假意咳嗽一声,没话找话道:“怎么还不睡?”

        容衍勉力将身体挪开,但硬床板拢共就一人宽,躺了他和景泰蓝两个人,能腾出的地方实在有限,只够躺半个宁长风的。

        于是容衍默默垂下眼,不做声了。

        宁长风却早拖过小屋里唯一一条矮板凳,挨着床沿坐下,对容衍到:“你们睡,我趴着眯一会,明天赶早去山里一趟。”

        他这些年打猎赚的银钱全都藏在山中的房子里,得取出来给容衍买药吃。

        容衍还要说什么,宁长风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夜静谧,月亮从西边移到东边,容衍翻过身,从喉咙里逸出几声低低的咳嗽,咽下口中的血沫。

        次日一早,宁长风便离开了。

        小桌上放着两碗蛋羹,景泰蓝端举过来要给容衍吃,后者摇了摇头,脸色苍白,示意他自己吃。

        门外又响起赵小芝骂街的声音,无非是昨晚用了她的柴和油,夹杂着一些粗俗下流的俚语,不堪入耳。

        景泰蓝从蛋羹碗里抬起头,有些茫然无措地看向容衍,表情委屈:“阿父……”

        他哪里受过这种气,在宫里谁不是把他金枝玉叶地捧着?如今沦落到吃碗蛋羹都要被骂祖宗十八代的地步。

        若是被死去的先帝听见,恐怕要从皇陵里爬出来诛她九族。

        容衍脸色也不大好,这妇人言语尖酸刻薄,看宁长风的眼神满是算计,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他虽寄人篱下,该偿的也该是宁长风的情,与这妇人有何干系?

        真该割了她的舌头。

        他脑中转着念头,奈何自己双腿残废,内力尽失,如今为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难道便任人欺负了去?

        他生来便不认这个命。

        几息后,容衍叫景泰蓝:“把外面那个妇人请进来,我有话与她谈。”

        景泰蓝:“啊——”

        容衍:“快去。”

        无奈,景泰蓝放下碗,硬着头皮打开门。

        赵小芝骂得正欢,就见一直没动静的小屋门被打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站在门口,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喊道:“喂!我阿父叫你进来。”

        赵小芝声气小下来,嘀咕道:“进来就进来,谁怕谁。”

        说着挪到门口,张望了好一会没见到宁长风,胆气一下足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屋里,指着容衍刚准备开骂,就被他的容貌晃了一下眼睛,脏话一时没能吐出来。

        宁长风这狗娘生的,哪里捡来这么好看的男人,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容衍已经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你可是长风的养母?”

        虽是问句,语气中却无半点疑惑。

        赵小芝悚然一惊,这人只在他家住了一宿,如何连这个都知道?

        转念一想,定是宁长风告诉他的。吃里扒外的野种!

        她愤愤然,双手抱臂,吊着眼角回道:“是又怎样?与你这个外人有何干系?”

        容衍笑了笑,那笑意似裹了层寒霜冷雾,明明是个躺在床上动都勉强的瘫子,赵小芝却觉得后脊背发凉,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令她直想离开屋里。

        如果是容衍的下属站在这里,此时恐怕早已跪倒一大片。

        她正心里发毛时,就听到容衍说:“你三番五次骂长风狗娘生的,可见你不是他亲娘,即是养母,又如此苛待,定是家中已有后,终日谩骂只为发泄心中不愤,当初抱他来时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容衍慢条斯理地说:“若是花了银两你不会买一个哥儿,那定是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你说对吗?”

        只见他三两句话落地,赵小芝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慌忙打断道:“你胡说什么!那贱种是老娘冰天雪地里抱回来的,这么多年要不是我给他一口饭吃,他早饿死冻死了!”

        容衍脸色不变,徐徐道:“二十五年前冬,北昭与南越曾经在益州有过一次激战,死者数万,你所说的他莫不是从死人堆里抱回来的?”

        赵小芝蓦然闭嘴,心里之打鼓,这人怕不是成了精,居然三言两语就能打探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不敢再说话,一跺脚就准备走。

        身后响起容衍如鬼魅般的声音:“做了亏心事就自觉安份些,莫要吵到我了。”

        赵小芝逃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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