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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五章 殿下的清算(第三卷完)


燕绥是在当夜醒来的,比所有人预期的早了一天。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唯一有点破坏那美貌的,是那脸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脸的表情。

        愁眉苦脸的美人看见他醒了,猛地跳起来,一边对外面大喊:“醒了!”一边殷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势很不熟练,茶杯茶盏在茶托上晃晃荡荡,让人很担心那茶杯迟早砸在她脚上或者燕绥头上。

        燕绥眼神有一瞬间迷茫,随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来。中文等人立即带人鱼贯而出,低眉顺眼地挤掉了还没把茶端过来的西番王女。

        燕绥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内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胆战心惊。

        片刻后,燕绥道:“药给我吃了?”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颤抖着点头。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话,中文急忙道:“是。”顺便屁股一歪,不动声色将她挤得再后退一步。

        非为争宠也,实为救你小命也。

        “铜镜换了……房间被人破坏过?”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换过一模一样的,连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过,殿下为什么还是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燕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亵衣,他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并不是因为房间的摆设不对,而是他的亵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换上,哪里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这里。

        燕绥目光越过屋子内济济的人头,落在院子里,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从头到脚的白,不仔细看几乎以为那是雪人。

        燕绥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这回他的语气低沉了些,语言护卫们连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连退三步,头垂得更低。

        燕绥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门口,脸色很有些难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着青螭刀,称已遵文别驾之嘱,杀了图谋不轨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诚。

        文臻又忽然疯癫,大闹一场后跑掉了,易人离厉笑等人已经追去,姚太尉感觉大事不好。

        燕绥道:“老姚逼的?”

        众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后一步,脸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来后,不怒不惊,不疑不问,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却每句话都让人惊心动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双眼睛,看透这世间,说与不说,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来还想委婉地将事情说明,眼下却只能暗暗叫苦。

        燕绥说完一眼看明的近况,并没有对于朝廷决议陛下意旨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会,所有人却心脏抽紧,恐惧得冷汗横流。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燕绥终才问了众人最害怕的那个问题。

        “文臻呢?”

        一阵沉默。

        连原本上来想伺候他穿衣的护卫们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绥:“嗯?”

        众人额头浸出汗来,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西番王女,踮着脚蹦来蹦去,双手拿着一段轻纱,在头上拼命挥舞。

        燕绥一抬眼,就看见那是一截撕裂的纱帐,原本应该在他头顶上,现在那纱上用胭脂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燕绥:“……”

        一觉醒来便被分手这种事,便是无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老天爷深深的恶意。

        西番王女终于获得了燕绥的注意力,艰难地挤过人群,正想和燕绥谈谈自己的想法,就见燕绥头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绥不再说话,披衣起身,中文德语要上前伺候,燕绥淡淡道:“不敢当。”

        语言护卫们的手指像被电了一般弹起。

        “胆儿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张了。”燕绥一笑道,“我用不起这样的护卫,也不敢用,诸位大人请回,宜王府从今以后,不敢再留大驾。”

        “殿下!”语言护卫们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绥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绝望地看着燕绥背影,跟随在燕绥身边多年,他深知燕绥的性子,他不和你强调犯错会怎样,因为犯错基本就没机会了。而且神态越清淡,越动怒。

        越求他结果越糟。

        语言护卫们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日语道:“怎么办?”

        德语说:“我自杀谢罪!”

        “殿下只会嫌你的血,弄脏了他门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么办?男主子为了女主子不要我们了,现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语:“为了解决很快就要到来的危机,我先前已经去哭求采云了,请她务必给我们留下女主子的踪迹,虽然我们怕触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们能及时献给殿下将功赎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里?快说!”

        “采云临走前留了书说女主子去当山大王了,或许我们可以去当喽啰?”

        “……”

        “殿下总要追去的,到时候我们把他掳上山做压寨相公,到时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两位龙心大悦,旧事一笔勾销,一举两得,万事胜意。”

        “……”

        燕绥走过院中时,易秀鼎双手举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献出,易家至此,已经跪伏于殿下脚下。殿下满意否?”

        原本应该微带愤懑的话,她说出口却语气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压在了昨夜黑暗的监牢里。

        那张原本就颜色浅淡的脸,只两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肤底,透出淡青蓝色的筋脉来。

        燕绥看着那青螭刀,没有接,半晌道:“怎么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临终前给文臻下了药。我不知道是什么药。夫人说,意难平,所以给两位一点小小惩罚。”

        燕绥看着青螭刀:“我记得刀上似乎原本镶嵌一颗琉璃珠?”

        “许是掉了。”

        燕绥没有再问。

        “我赦你之罪。你愿不愿意帮助朝廷安定长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对文臻生歹意,永不可离开长川。”

        “谢殿下。”

        燕绥不再看她,往门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为何还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拥大军虎踞长川我也没在意过。只余你一人还要小心戒备,用文臻的话来说,那叫内心虚弱。”燕绥并没回头,跨出门槛,“当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让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隐患。

        他跨出门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着他背影远去。

        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处浮云迤逦,俪人成双,不愿垂顾人间。

        而她还要在这尘世,为那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挣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头厚雪,簌簌落满肩头。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间缭绕,眼前弥漫开晶莹的雪雾,雾气里段夫人手拿书卷安静地走过,易云岑抱着他的套娃在她身边挨挨蹭蹭,传灯长老递过来新得的药,十八部族的汉子们赤着精壮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猎物。

        易秀鼎的眼角,渐渐凝了一颗晶莹的冰珠,她的发梢在风中飏起,那原本闪烁银光的梢尖不知何时,已经和这冬日大雪同色。

        苍天不佑,人间多苦。

        ……

        燕绥下一步去了监牢,因为忙碌,也因为对殿下醒来后的怒气很是担忧,没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宁的事,当然他也没醒。

        燕绥隔着栅栏,一眼看见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宁。也一眼在祖少宁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发现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条。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绥可能不记得自己昨天穿了什么,但绝对记得文臻穿了什么。

        燕绥盯着那根布条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狱不见天日的阴影还黑还冷。

        祖少宁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颤抖着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面前的铁栅栏发出瘆人的断裂声当头倒了下来,他想要跑却还没有力气,惊得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人影冲入,扑在栅栏上拼命往后一拉,用尽全力和身体的力量,将那倒下的整面栅栏堪堪拉住,满头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杀统兵大将!”

        燕绥斜斜睨他一眼,来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觉到凛冽的杀机。

        随即他听见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中文,回头记得给朝廷上折子,祖少宁因罪羁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栅栏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请为太尉遗孀优加抚恤,并追封列侯,谥号……”他还认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过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从古至今未有见当面定谥号者。

        还是个要人命的恶谥。

        古人为死者讳,天大的过错也不过是个平谥,眼前这位,轻轻松松就给了戾这个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觉到,这绝不是在开玩笑。也绝对能做到。

        他脑中轰一声,眼前发黑。

        士大夫对于死后哀荣之看重,不下于对生前富贵,甚至更有过之,毕竟那关系着遗臭万年还是百世流芳。姚太尉这样位极人臣的人,宁可现在夺职下狱,也不能接受这个戾字。

        他的手几乎立刻就软了。

        栅栏轰然砸下去,还好经过这缓冲,祖少宁得以及时爬起退后几步,逃过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过这一砸不代表没事了,燕绥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祖少宁又是惊恐又是惶惑,怎么也没想到哪里触怒了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话都抵挡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宁是镇守边关的将领,离长川也比较远,和周边州县官员以及林擎那一系关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绥的关系,但他也算聪明的,眼珠一阵乱转,忽然福至心灵,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没碰到文别驾!我隔着栅栏就被文别驾给打倒了!我的裤带……我的裤带就是被她割断的……”

        他这么一喊,燕绥的眼光就落在他某处,祖少宁脸色一白,赶紧一捂,生怕这位主儿得了提醒,明儿请他入宫做太监。

        祖少宁忐忑不安地看着燕绥,却没察觉自己这话其实并没能让人宽心多少,燕绥眼底的冷意不减,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宁整个身子炮弹般倒射出去,轰然撞倒监牢墙壁,砸进了外头的雪堆里。

        燕绥还要上前一步,一阵脚步急响,林飞白冲了进来,怒道:“够了!”

        他冲到燕绥面前,厉声道:“擅杀朝廷带兵统领,你解气了,你想过我爹会遭遇什么吗?朝廷会怎么猜疑他吗!文臻可不仅仅是被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气,烦请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绥冷淡地道,“你说的对。说话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飞白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当猴耍,殿下智计无双,手段百出,我等痴愚,自然由得殿下盘弄。不过得提醒殿下一句,我愿不愿意和你争,都不会影响德妃娘娘对你的态度;我喜不喜欢文大人,也都不会影响皇家对她的态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决的人和事,也好给文大人一个现世安稳!”

        他一腔愤懑,再顾不得刺着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回头,就看见周沅芷站在监牢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底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也没有伤心,甚至微带笑意,似乎听见林飞白亲口承认喜欢文臻,是件愉悦的事。

        林飞白却在这样的目光下心虚,一腔怒火也瞬间消弭。有点讪讪地转过头去,听得环佩叮当,周沅芷走过他身边,林飞白在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时候,裙角为什么不动?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绥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护卫已经去追她。厉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来,称林帅已经回大营。西番求和,长川事了,家父已经无需留在隋州等地监察,愿前往长川,暂时观风,稍后陪同太尉和祖统领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还需要讨殿下钧令。”

        林飞白听着,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位周大小姐,当真世情通达,一句废话都没有,看出燕绥想要什么,就帮他做什么。算准了燕绥绝不会护送王女回长川,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后续安排好了。有周谦在,监督着姚太尉和祖少宁,也就不怕回京后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绥面无表情一点头,林飞白那句话说出后,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四周空气却忽然绷紧,直到此刻,才稍稍缓解。

        周沅芷笑得温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们护卫有限……”

        燕绥道:“林侯自然会亲自护送他的救命恩人。”

        听见前半句林飞白要抗议,后半句立刻闭嘴。

        周沅芷笑得满意,轻轻松松地把林飞白拐走了。

        天光将暗的时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丧丧地走出自己院子,丧丧地和自己连宜园门都进不去的侍女们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样子是飞了。”

        侍女们心有余悸:“王女,东堂这位殿下好看虽好看,脾气却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泼妇一个,咱们上当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脸地道:“是啊,咱们现在反悔回西番还来得及么?”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来了八成得疯。

        两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里刚刚收到的金珠玉镯,一个道:“殿下啊,回去做什么呢,西番有东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吗?就连羊腿也没这里好吃啊。”

        另一个说:“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这位皇子买得起,这东堂还有比他更有钱的人呢,别说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没问题啊。”

        “啊,是谁?”

        “中原有句话,叫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啊。殿下啊,东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长相嘛,看这位皇子也知道不会丑,还地位更高,要么你试试换一换?”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墙头上,刚刚完成贿赂任务的中文抹了把汗。

        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儿子千千万,可干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给老子这种事的奇葩,古往今来,大概就殿下一个……

        为陛下念阿弥陀佛。

        ……

        永裕十七年长川的雪,从年前落至年后,那些纷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悯地洒下,掩了这夜来嚎哭,掩了这血迹零落,掩了那尔虞我诈,掩了那红尘里来来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这一片辽阔土地上曾经的钟鸣鼎食,旌旗连绵,高墙铜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场凛冽的北风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一片皑皑白雪上,有数行的秀气的脚印,远远向山那头不断迤逦。

        也有武者轻巧的足印,似迎风飞舞的梅花,浅浅地印在雪上。

        还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马蹄印,每一落足都飞溅碎雪,一路留下鲜明的印迹,向着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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