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前几年城外北山上集结起一群匪徒，号称什么“乞灵军”，里头大多是先前雒都动乱时流散的逃兵与流民，这些人实打实地挨过饿，为了一把白米能豁出命去，是出了名的恶匪。

        他们占山为王，倒也不侵扰城镇，只以打劫来往商队为生。正因为有这群山匪的存在，城中商队大多转走水路，采药人也不大敢再往山上去，是以城中药材大多是从别处送来。

        潘氏手上的这些，就算放在雒都也是极难得，眼下在天水郡更是千金难求。

        众人齐齐围在她身边，追问这些宝贝究竟是哪里得来的，潘氏微微一笑，得意地扬起眉毛。

        “说来也巧，那日郡夫人的帖子刚送到家里，我哥哥就将这盒子送来了，说是药铺上的伙计遇见了一位高人，合了高人眼缘才得获赠药。”潘氏道，“光看灵芝、人参倒是寻常，只这雪莲却是难得一见，我哥哥手下的坐馆大夫辨认许久，翻遍典籍才确定这就是天山雪莲。”

        潘氏是县令娘子，她母家原是商户，如今城中首富公认是贺金财，其次便是她兄长，在这天水郡中，有资格同贺家叫板的，也就只有潘家了。

        柳夫人笑道：“人参、灵芝虽然易得，只是这样品相的，就连我也不曾见过。也就是你了，这样好的东西也能当成寻常。”

        “郡夫人说笑了，我是个无知的，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还是您慧眼识珠才知道这并非凡品。”潘氏忙道，“我才收下请帖，立时就得了这些好东西，便想着或许这是机缘说不定，或许那位高人就是要托我的手，将宝贝送来给郡夫人。这不，果然还是得要郡夫人您才能认得出这些东西的来历呢。”

        她礼物送得贵重，话又说得巧妙，柳夫人被高高捧起来，笑容是从未有过的亲近和蔼。

        众人言笑晏晏，贺淼淼拉着桃枝默默往后站，不去争抢潘氏的风头。

        可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却总要找上她，潘氏侄女原站在一旁捧盒子，眼珠一转看见贺淼淼正往后躲，连忙用胳膊杵了杵潘氏。

        “姑母，咱们都是没见识的乡巴佬，见着点什么好东西便巴巴地送上来，这样金贵的东西，有些人恐怕早就见惯了吧。”

        她意有所指，提高声量，一双招子定定地盯着贺淼淼瞧，众人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贺淼淼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就连柳氏与陆苓仙也暗暗投来视线，本来么，贺金财占着首富的位置多年，人人都说他有万贯家财，也有说他家里有个百宝窟，里头有无穷无尽的金银财宝。

        连柳夫人都没见过的东西，贺淼淼居然不为所动，旁人怎能不生出想法。

        贺淼淼暗暗叹气，强打起精神上前：“这究竟是什么金贵宝贝，大家围在一起，我竟只能见到个虚影。”

        “是我姑母送了上好药材给夫人瞧呢。”潘慧娘捧着盒子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一圈，又道，“不知依贺娘子看来，这几样药材能否和您的绣屏相较？”

        方才贺淼淼赴宴时，送了柳夫人一件绣屏摆件，合起来不过巴掌大，打开就是一幅丹崖玉树图，上好的紫檀木作骨，纱绢作底，彩绣为墨，画风古朴自然。

        柳使君正在山上问道，这礼物正合柳氏的心意。

        更奇妙的是，正面看这图像只有山石景物，微微侧过来时，便能隐隐见到山间隐匿着的道观，如此奇巧，简直令人爱不释手，柳夫人甫一收到便立时叫人摆好，现下正放在手边。

        贺淼淼看看绣屏，又看看潘慧娘，先出言夸了一番盒中的宝药给足两边面子，又垂眸道：“绣屏是送与柳夫人的贺礼，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又何必争高下。”

        上回修禊集送陆苓仙的扇子是第一步棋，现下送的这扇屏风则是第二步棋，两份礼物风格不同，却出自一家之手，原是贺淼淼为了推崇自家绣庄才送的，却不料还有人拿这个做文章，非要同她一较高下。

        礼物摆进陆府案头便已达成了目的，贺淼淼无意相争，旁人却不依不饶。

        潘慧娘上下扫视贺淼淼一圈，今日她穿得老成，是件绣着八宝瑞相花福寿纹的襦裙，上头套了件鹅黄色的对襟半臂，发髻上只歪歪戴着两支银脚簪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都说贺金财是郡中首富，集郡中钱财于一家，贺金财又疼宠女儿到了骨子里，可今日这样重要的宴席，贺淼淼身上却无甚值钱的东西，连支像样的花钗也没有，也幸亏她生有几分容色，没被这素淡衣裳暗淡了样貌。

        潘慧娘看在眼里，心中便带上几分轻蔑：“贺家这样豪富的人家，怎么送人也不舍得送些好东西，需知绣品之类的玩意不过精致而已，终究比不得天材地宝来得实在。”又捂住嘴，好似不留心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不会是贺家拿不出来吧？”

        周围好些妇人都面露不快，潘家送的礼物就是天材地宝，贺淼淼送的绣屏就不过是“玩意”，那她们呢，她们送的东西又成什么了？

        女眷们各怀心思，只碍着潘夫人县尊娘子的身份不好开口。

        就连柳夫人也笑意一缓，这是她的宴席，潘慧娘当着她的面闹这一出，竟是要借着给她送礼的当口逞威风。

        偏潘慧娘的长辈，县尊娘子潘氏也是一副骄傲模样，竟是为自家侄女这般威风而与有荣焉。

        真是两个蠢物。柳夫人的不快消去些许，低头又抿一口茶。

        “潘娘子说笑了。”

        贺淼淼撑着笑脸，没接潘慧娘的话。

        天水郡就这么大，贺家与潘家同为商户，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争我斗，不知何时就开始有了嫌隙。最开始时潘家仗着有县尊撑腰，隐隐压贺家一头，逼得贺金财三天两头地跑商船才能勉强度日，可等到北山山路被土匪霸占，潘家商队遭受重创，反而让水路起家的贺家趁虚而入占了上风。

        最能体现此消彼长的正在医馆上，因贺淼淼常年久病，城中泰半医馆药铺都同贺家有所联系，唯有潘家底下的医馆碍于立场不曾与贺家往来。

        眼下山路被封，城中药材大多依托贺家商船从外地运送而来，与贺家关系好的药铺医馆便能拿到最好的药，而潘家手下的那几家医馆，则只能暗地里搜集一些次等的药材，又或者是花重金请人从外地带回来。

        如今这样名贵的药材没有出现在贺家手上，反倒是由潘家送出来，其中意味不可谓不深長。

        再联系起先前潘氏的那番说辞，什么“机缘巧合”，“高人赠药”，这不是说贺家德不配位，这样好的机缘合该潘家才有么。

        至于潘慧娘说的那句话，贺淼淼更是不好接。

        若要说家里没有这样好的东西，便是认了贺家比潘家低一等，那从今往后贺家还怎么做生意？若说家里不缺这些东西，可不拿出来送给柳夫人当礼，不就坐实了藏私二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言不慎，便会惹来灾祸。

        贺淼淼干脆闭上嘴，低头作出一幅惶恐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被潘慧娘说中心事，却碍于贺家名声不肯承认。

        潘慧娘越发自得，贺淼淼就越发畏缩，最后还是陆苓仙站出来打破僵局。

        “所谓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礼数有轻有重，心意可不分高低。”陆苓仙上前挽着贺淼淼的胳膊，“阿娘喜欢潘夫人送的天材地宝，我俗气些，就喜欢这些花儿鸟儿的精致玩意。”又央求柳夫人道，“阿娘，您都得了这么多好东西了，不如就将这屏风转送给我吧。”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柳夫人佯怒道：“每每得了什么有趣东西都留不住，真是养了个讨债的小冤家。”

        陆苓仙又是撒娇又是告饶，众人欢声笑语地打趣，贺淼淼也笑起来。

        唯有潘慧娘笑意僵硬，要不是被潘氏瞪了一眼，几乎就要落下脸。

        又是这样，她掐紧指尖，险些从螺钿盒子上抠下一块来。

        明明同为商户女，潘慧娘还有个当县令的姑父，可陆苓仙总是更看重贺淼淼一些，就连柳夫人也更高看贺淼淼几分。

        就算今日潘家送得礼更贵重，但陆家母女玩笑争抢的，仍旧是贺淼淼送来的屏风。

        不一会儿，有侍女悄悄进来，在柳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潘慧娘站得远，只依稀听见是在说什么镜子。

        柳夫人敛下笑意，拍了拍陆苓仙的手道：“你同她先去吧。”

        陆苓仙脸颊通红，乖巧地点点头。

        这是要去哪里？潘氏暗暗推一把侄女，潘慧娘忙出声道：“陆娘子要去做什么，不如我陪您一道去吧。”

        陆苓仙瞥她一眼，没说话，柳夫人先笑道：“家里有件事情要她去做，小事罢了，不必劳动潘娘子。”

        潘慧娘还想再说什么，陆苓仙却已经低头同那侍女一起走出去了，再看贺淼淼，她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语。

        真奇怪，从前贺淼淼一见到陆苓仙便要同她黏在一起，旁人根本插不进嘴，这下却对陆苓仙要做的事情毫不关心了。

        贺淼淼尚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经是心机叵测。

        方才她看着陆苓仙离去的背影，忽而便想到早晨蔺章说的话，蔺章今早也被叫来了陆家，正如上巳那日一般，前院举办的集会也有学宫士子在席。

        贺淼淼隐约察觉到陆苓仙此去是为了什么。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贺淼淼听众人又谈论起别的话题，悄悄捧着茶往后躲。

        院中统共就那么几盆花，柳夫人借着它们的名头办一场宴，众人借着它们的名头送一回礼，奉承几句，也算是皆大欢喜。

        宴席没一会儿就散了，贺淼淼带着桃枝登上马车准备回家。

        才刚放下帘子，憋闷多时的桃枝再忍不住开了口：“姑娘方才可看见了，咱们家的东西，怎么会到了潘家人的手上？”

        “天底下人参、灵芝多得是，也不定就是咱们家的。”

        桃枝蹙起眉：“人参、灵芝是有，可那天山雪莲可不常见，也就是这回老爷才带回来一株，偏姑娘巴巴地就拿去送人了，难不成潘家也有人不远万里跑去求药，好容易才求来这名贵的药材？还有那包裹药材的绸布……姑娘，那可是我亲自准备的，上头的花纹我还记得呢！”

        “也许就是用了一样的绸布呢。”

        “姑娘！”

        虽是这样说了，但这话就连贺淼淼自己也不信，一样两样药材是巧合，可连包裹药材的绸布都一样，仅仅巧合两个字实在是说不过去。

        “瞧那潘家小人得志的模样，才不过是些破药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真以为是观音娘娘的净瓶水不成，就那人参灵芝，从前姑娘都是当饭吃的，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桃枝忿忿道，“还有那姓蔺的，真是不知好歹，咱们巴巴送过去的药，他竟转手就给卖了！”

        桃枝身在商户自然知道，但凡稍名贵些的东西，必要编造些来历才好提高身价，什么人参灵芝雪莲，说得再天花乱坠，不也还是土里刨出来的。

        潘氏那些“高人赠药”的说辞她是一个字也没信，药是贺家送到蔺章手上的，既然现在出现在潘氏手上，那便只有一个缘故，就是蔺章收礼之后转手便给卖了。

        桃枝愤懑不已，只觉得贺淼淼的心意都喂了狗，贺淼淼却若有所思。

        “这药是蔺郎君卖给潘家的？”

        “当然是，不然这些东西怎么会落到潘家人手上？”桃枝嘟囔，“这样嫌弃贺家的东西，直接搬走就是，何必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

        这般阳奉阴违，简直同赵远是同胞兄弟，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

        桃枝咽下后半句，只觉得读书人都没什么好东西。

        贺淼淼却道：“他若是嫌弃咱们送去的药，直接拒绝就是，再不然直接扔了就是，辗转卖到潘家药铺，反倒费工夫。”

        “那姑娘说，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贺淼淼沉吟一会儿，谨慎道：“他会不会是缺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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