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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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急雨如瀑,电闪雷鸣,这一场延迟已久的雨下得痛快极了,一直下到傍晚才暂且歇止,天色短暂地晴朗一会儿,复又归于如黑浓墨。
早间出城时车水如龙,回程时又人潮汹涌,步履仓皇。一阵叮当声响,四角挂着银铃的马车奔驰而过,众人推推挤挤,脸上满是艳羡赞叹。
蔺章抬高伞看了一眼,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这一切都同他没有干系。
他曾见过更豪丽的马车,车内宽敞可比殿宇,能容纳数十人,车底有六个轮子,车辕粗壮,要十二匹马才能拉动。移动时声如雷鸣,气势非凡,有如天上神车降临。
如今在上邽生活日久,衬得那些过往像是一场大梦。
蔺章顺着道路往前走,看见街角隐蔽的记号便拐个弯,随着他的步伐,道路两边高大华丽的屋宇渐渐变得低矮简陋,巷道里污秽随处可见,但他目不斜视,最终停在一户蓬门前。
他推开门,院子里四四方方,正对院门的是中堂,中堂东边略矮些的是卧房,西边则是一间更窄的厨房——那几乎不能算是一间厨房,不过是临时砌起的灶台,又在上面搭个棚子罢了。
——正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贫寒度日所该有的模样。
卧房隐隐传来虚弱的女声:“是谁来了?”
“母亲,是我,我回来了。”
“是蔺章啊……”
蔺章关上院门,收起伞,掸开身上散落的雨水,转身走向中堂。这本是会客之所,但蔺家贫寒,少有来客,便干脆在里面放置一张矮榻,铺上草席。偶尔学宫有假时,他便睡在那里。
在他身后,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门。
“殿下,安定太守的回信到了。”
“唔。”
蔺章应了一声,将伞立在门边放好,脱下外衫,收拾停当才看向那灰衣人。灰衣人连忙朝他一礼,双手平举,奉上带有火漆的信件。
蔺章接过信举在眼前,仔细检查过火漆的痕迹,确认漆封无损后才拆开封口,展开信纸。
“殿下,”灰衣人微微抬起头,露出高鼻深目的一张脸,“这屋子实在太小,不符合您的身份,也不适宜王娘娘养伤。既然已经联络上贾使君,何不如现下便去安定郡?左右当初……”
左右当初,本就该去安定郡的。
蔺章瞥他一眼,问道:“王平呢,怎不见他来?”
王安是胡人,不好隐藏行迹,往常送信的活计都归另一个护卫王平来做。
“回禀殿下,王平在回程的路上遭遇山匪伏击,受了点小伤,正在城外修养。”王安劝道,“殿下,天水郡不安全,又无增援,我们人手太少,臣只怕……”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一阵吵闹,昏暗夜色中,一阵火光闯进巷口,照亮昏暗街巷。
王安立刻旋身隐匿在黑暗中。蔺章一目十行地读完信,迅速点燃信纸与信封。
举着火把的人吵嚷一阵,聚集在蔺家小院门口,敲响门扉。
“蔺郎君在不在家?人命关天,还请蔺郎君快出来救命!”
院门砰砰作响,粗糙门栓几乎要掉落下来。蔺章垂着凤眸,静静等信纸完全烧尽,抖散纸灰,掸去残余灰尘站起身。
隔壁屋王氏咳嗽一阵:“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蔺章,怎么这样吵?”
“无事,应当是来寻我的。”
应答过后,蔺章便走过院子去开房门。
送信的王平被伏击,信才刚到,便又有人找上门。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能这般神通广大。
-
两个时辰前,贺家老爷贺金财翻身下马,带着仆从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门。
“贺五!你个老东西,给我滚出来!我把淼淼交给你,你就任由我女儿在自己家里被人欺负?!”贺金财将马鞭扔给仆从,又解下披风,另外叫了个人来,“你带几个人去赵家,把赵远那混子给我绑过来,老子今天要不把他抽得皮开肉绽,老子就他娘的不姓贺!”
半个月前,赵家趁贺金财不在,纠集人手堵在贺家门前叫门,高声喊着要见贺淼淼,非要贺淼淼与赵远退亲。事情一出,管家五叔立刻写了书信,叫人快马急鞭地送去给正在南边行商的贺金财。
贺金财听说此事,扔下江上两条船的货物不管,立刻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就是要为自家女儿做主。
他风尘仆仆,短靴上全是尘土,络腮胡也被路上的雨水打湿,一绺一绺地粘在脖颈上。但在自己家里,贺金财也并不怎么在意仪容了,他叉着腰站在正堂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来走去,两条蚕眉倒竖,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两边仆从个个低着头,缩着脖子往后站。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赵远现在在场,贺金财是真能活吞了他。
没过一会儿,先来回报的是眼眶通红的五叔。
“老爷,老爷你可算回来了!”五叔带着哭腔,“姑娘出事儿了!”
“淼淼怎么了?”
贺金财大惊失色,倒竖的蚕眉变成八字眉,他也来不及算什么账了,跟着五叔一路小跑地往后走,来到贺淼淼所住的院落。
院里已经杵着好十来个大夫药童,都是城中的熟面孔,见着贺金财都是一脸羞惭。
“贺老爷,咱们已经尽力了,但女郎这病……”
贺金财一阵风似的越过所有人,着急忙慌地跑进屋。
“淼淼?我的乖淼淼,你怎么啦?”
掀开垂坠的青纱帱,贺淼淼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颊到脖颈一片通红,双手紧紧在胸前握成拳。
“这、怎么会这样?!”
桃枝正坐在床边抹眼泪,看见贺金财时,浓浓的害怕与愧疚便涌上来。
“是我,是我害了姑娘!若是今日没有出门,姑娘可能就不会犯病了,都是我……”
在贺淼淼突然犯病晕厥过去时,桃枝其实并没有多慌张。毕竟贺淼淼不是头天得这病,也不是头天晕倒了。到家时雨还没停,她便叫人拆了门槛将马车放进院子,又拿油布高高遮挡着,将贺淼淼背回房里。一路上没教贺淼淼沾上一滴水,贺淼淼也一如往常地平静有如沉睡。
但等将她安顿在床上后,她的呼吸却突然急促起来,紧紧皱着眉,像是不安极了,又像是喘不上来气。桃枝喊了许多声都没能叫醒她。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桃枝吓坏了,立刻叫人去找大夫。可大夫们轮番看过了,和以前一样,都说贺淼淼脉象正常,没有生病。
既说不出贺淼淼为何晕倒,也说不出现下病情为何加重。
桃枝抽抽噎噎,贺金财来不及管她,匆忙地出门叫人:“去把刘神医请来!”
刘神医是贺金财从行商路上请回来的,方才贺金财要找人算账,刘神医却累得不行,先去别院休息,这会儿正坐在榻上,才刚脱了一只鞋。
通传的仆人说不明白话,刘神医提溜着鞋子赶过来,见着满院的同行先唬了一跳。
同行们都看着他,眼露同情。
刘神医满腹疑惑。贺金财见他来了,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神医,您可算来了,您快救救我女儿吧。”
究竟是病人要紧,刘神医只得甩开疑惑,随他踏进房门。
床上的女郎神志不清,气息紊乱,看着确实病得又急又重。刘神医不敢耽搁,立刻坐在床边给她摸脉,可这一摸,刘神医只觉得头皮发麻,几乎在顷刻之间便出了一身冷汗。
这脉象不对!
脉象有力,不浮不沉,节律均匀,虽然同大多女子一样,气血虚亏,但……这脉象并不会让人昏厥。
这怎么可能呢?
刘神医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舌苔,又再重新把过两只手的脉象,垂头丧气地站起身。
“怎么样,神医,我女儿她该怎么治?要什么药材,要多少,您尽管说!”
刘神医羞愧地低下头:“我才疏学浅,这病,”他摇摇头,“女郎君脉象、舌证都可见天生不足,气血两虚,但是绝不会导致晕厥昏迷。女郎君的病,我、我治不了。”
对于大夫来说,遇到的每位无法救治的病人,遇到的每一种无法医治的病,都是道无法逾越的关卡,深深刻在脑海深处,无法轻易忘却。
刘神医行医数十年,因妙手回春而被冠以“神医”之明,但也不是没遇过棘手的病症。只是这一回,这一回……
医者不可妄言神鬼之说,否则同行巫无异。以神鬼玄异为由推脱,更是有损医德。
刘神医瞧着床上痛苦不堪的贺淼淼,脑海中头回生出个荒谬念头。
这不像是生病,倒像是撞邪。
“怎么会治不了呢!”贺金财双手揪着头发,狠狠的拍着自己的脑袋。
抬起头,贺淼淼仍旧紧闭着眼,急促的呼吸像是在求救,他眼眶一下就红了。
“不行!刘神医,您、您是神医,一定有办法救我女儿。您再看看,我这什么药都有,天山的雪莲,百年的灵芝,千年的人参,什么都有!”贺金财眼中含泪,“我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刘神医面露不忍,门外的大夫们听见了,也是长长叹气。
桃枝痛哭出声,其余几个小丫头害怕得瑟瑟发抖。
五叔也急得团团转,他一拍手背:“老爷,大夫们都瞧过了,这病治是治不好的,咱们还是试试别的法子吧!”
贺金财倏地抬起头。
“上个月城里来了个道士,叫什么……缺眉道人。别看他疯疯癫癫的,城里有好多人去找他算命看相,据我观察,这人确实有几分神异。”五叔压低声音,“老奴见着人多,也去凑过热闹,问了问咱家姑娘的姻缘,那道人只说四个字——方底圆盖。当时把我好一顿气,结果没过几日,那赵家便派人上门退亲了!”
“这、这能有用吗?”
“哎呀我的老爷,姑娘眼下都危在旦夕了,您管有没有用呢,先请回来再说。”五叔一招手,便有僮仆小跑着出去找人了,“老爷,您放心,这回肯定不一样!”
道士很快便被请回来,那僮仆回来时还啧啧称奇,说他去时道士正端坐在破庙正中,像是正在等他一般。
确实如管家所说,道士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浑身脏兮兮的,衣摆稀烂得成了布条。两颊消瘦,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右边眉毛缺了一块——想来这就是那道号的由来。
贺金财上来便握住了那双满是黑灰的手:“仙长,求您救救我女儿吧!”
缺眉道人扶起贺金财,倒是也不多废话:“人在哪?”
瞧着像是胸有成竹。
贺金财振奋起几分精神:“小女正在屋内,仙长请。”
缺眉道人模样邋遢,行事作派却很有章法,他跟在贺金财身后,先震起袖口,再撩起才过膝的衣摆踏进屋门,仿佛身上穿的是什么正经直领大袖。
贺金财道:“小女自小便得了这怪病,平日里只是有些弱质不胜,只是一犯病,便会突然晕厥。往前约五、六个月才犯一回,但这一次不知什么缘故,不到三个月就又犯病了,瞧着还加重了……”又低声告诉缺眉道人贺淼淼的生辰八字。
桃枝原坐在床边给贺淼淼擦额,见着贺金财突然带着个脏兮兮的人进来,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老爷,这是……”
贺金财摆摆手:“这是来救姑娘的仙长,不得无礼。”
没见到人时半信半疑,现下也还剩下两三分的疑虑,但贺金财还是一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模样。
桃枝乖乖站在一边,眼睛仍紧紧盯着那脏道人。
缺眉道人伸出手,他手倒是白,但指甲缝里满是脏黑污泥,看得桃枝一阵心惊肉跳。道人动作倒是很快,两指隔空在贺淼淼白瓷般的脸上比划一番,两个呼吸间便度量完她的面相。
看过面相,他却嘶了一声,好似极不解的模样。
贺金财原就紧张,忙道:“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面相,这时辰,原该是贵不可言。”缺眉道人抽回手,拇指在其余指节间飞速按了按,“……出生时大富大贵,幼年丧母,颠沛流离,少年时金玉伴身,红鸾星动……这分明是极富极贵的命数,不应当病痛缠身才对。”
正说准了贺淼淼生平,贺金财面上不显,心里却极诧异。
这道人还真有些神异之处。
桃枝惊呼一声:“老爷!”
原来是道人再度出手,摸向贺淼淼的手。
贺金财按住桃枝,只见缺眉道人掰开了贺淼淼紧握着的双拳,看过两手的掌纹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外间众人看着贺老爷将邋遢道人请进门,才等没一会儿,他再出门时便是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正要上前询问时,却看贺老爷招手叫来管家:“快,去寻个五月初五、端午生的郎君过来,给我闺女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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