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酒温柔

时值九月，南方的夏天天气转凉，学校里的翠绿也由浓转淡，开始染了艳丽的火红。

        清晨凉爽，高二教学楼里正传来阵阵朗读声，波浪式地从顶到底，又从底传回顶层。

        三楼尽头，全校唯一的理科重点班里，图南正拿着语文书跟着全班朗读，可她的视线却落在了书脊下压着的两张纸上。

        a4纸干净整齐，边角没有一点损坏，左上角标着s大和q大两所顶级学府的校徽，正中央印着“科技班训练营申请表”几个黑字。

        图南看着尚是空白的两张纸，眉心卷起，指尖一下又一下搓着语文书的纸页。

        明天就要交表了，但是她还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科技班训练营的名额在全国都很珍贵，只有全国排名前五十的中学有资格向大学推荐人选，最后由大学综合考虑，分发入营报名表。

        训练营辛苦且严格，但是回报丰厚。

        只要拿奖，那么就能获得直通对应大学的保送通道。

        一个大学的名额都稀有，别说同时得到两个大学抛出的橄榄枝。

        而图南是全国唯一一个同时被两所学府看中的女学生。

        换个人碰到这种窃笑出声的事情，放在图南这里反而犯了难。

        很认真地，在犯难。

        s大就在邻城，是全国率先建立起科技优生培训班的大学，不仅资源丰富，而且还是每年大学生科技类竞赛的指定评委方。

        至于q大，成立科技班的时间虽然晚一点，但是后来居上，名气和师资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

        两所学校没法完全量化比较，对图南来说，q大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帝都，离苏州太远了。

        图南的视线徘徊在两张表之间，不自觉咬住了唇。

        突然，一个纸团从图南的右手侧边飞过来，正砸到s大的报名表上。

        图南被吓了一跳，险些没拿稳语文书，鼻尖霎时浸出一层薄汗。

        她喘了口气，一边把纸团丢回去，一边瞪了烟旁边的男生，趁着朗读换课文的空档，她用口型比了个“干什么”。

        陈越把头藏在语文书后，勾着嘴角低声说道：“曲图南，别犹豫了，跟我去s大吧，我就能罩着你了。”

        图南不喜欢被人吓，把头转过去不再理陈越。

        陈越见图南不理他，跟着全班翻了一页书后，又把头凑过去，“我就奇了怪了，s大又厉害又近，你在犯什么愁？难不成你想背井离乡去帝都的q大啊？你舍得你爹妈吗！他们养你容易吗！父母在不远游懂不懂！”

        陈越像个连环炮，图南不想跟他吵，索性把书摊在桌面上遮住了报名表，用手堵住了耳朵。

        从没被女孩儿嫌烦的陈越挑眉嘶了一声。

        而这次还没等他开口，一只手先一步揪住了他的耳朵，狠狠扯了一下。

        班主任陆环绷着脸，毫不留情地把人提溜起来，“陈越，我看你最近修炼成仙了啊？倒着拿语文书都能读？给我抄十遍《长恨歌》！”

        这种教训来得突然，倒也不算稀罕。

        朗读的声音先弱了几秒，又恢复如常，甚至在班主任进教室后更为响亮。

        图南的耳朵清净了，自然就把手放到了桌上。

        班主任折返回讲台的时候在图南身旁停了一下，瞅了一眼被她压在书下的两张报名表。

        看来这孩子还在为选哪个学校犯愁。

        也是，其他人没得选，有的选的人自然要犹豫一下。

        为了不影响其他人读书，班主任低下头在图南耳朵边说着，“图南，回去再和父母再商量一下，不管做什么决定，老师都支持你。”

        图南愣了愣神，听清了老师说的话后，笑着对他点了下头。

        读书声仍在继续，图南的心却飘远了些。

        正如陈越说的，s大条件甚好，而且老师反馈给她的消息里，苏州被选中的学生大部分都选了s大。

        唯独她没做出决定。

        图南扯扯嘴角，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掌心，淡淡的疼感弥漫到心脏附近。

        人还醒着，就要做梦了。

        舍近求远不讨好的事，只有她想着做。

        片刻后，图南挪开语文书，把q大的报名表对折好塞进了书包不常用的夹层，只留下s大那张夹在了明天要用的物理书里。

        ——

        晚上放学后，图南回了家，照常准备洗手吃饭，意外发现餐桌上没有菜。

        她又绕去厨房看了眼，干净的大理石桌面上只放着油盐酱醋的瓶罐，连炒菜后的油烟都闻不到。

        往常家里没饭菜都是要出去吃的前兆，不过图南不喜欢出去和一群叔叔阿姨打交道，每次都以学习为借口拒绝了。

        久而久之，爸妈知道了她的性子也就不再强求，出门前会给她留点饭菜。

        这次是真奇怪了。

        图南上楼，准备把书包放进房间，正碰上妈妈从她房间走出来。

        曲连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儿，笑容一下漾开，“南南回来了！正好，我刚在衣柜里给你挑了一条裙子，赶紧换上，咱们晚上要出去吃饭。”

        果然。

        爸爸妈妈有不少朋友，有饭局也是常事。但是她不喜欢凑热闹，碰到出去吃饭的事往往都是能躲就躲。

        今天没饭菜可能是忘了。

        图南也不介意。比起在外面吃饭，看着那些叔叔们喝酒，她更乐意在家里捏笔做几道有意思的物理题。

        起码，物理题不用她敬酒，也不用她笑得乖巧，更不用被拿来做榜样，最后在饭后受到其他孩子不友善的目光。

        图南提着书包走进去，心里正翻捡着曾经用过的借口。

        算了算，今天可以用物理试卷替她解围。

        然而托辞尚未出口，曲连就边开衣柜边说道：“今天你什么卷子都没用，这顿饭一定要去吃。”

        图南：“……”

        她默默咽了咽喉，把到嘴边的物理试卷几个字咬的稀碎。

        曲连从柜子里拿了一条白色裙子，看着衣服的款式说着应该不错，于是掸了掸裙摆，又说道：“以往的人你不认识就算了，今天不一样。你猜来的是谁？”

        图南端起桌上的玻璃杯，仰头喝了口水，等待妈妈自问自答。

        下一刻，曲连把连衣裙理好，放在图南身边比了比，“是你温阿姨来了。”

        她怕图南想不起来，又补了句，“就是住在帝都的温阿姨！”

        话音未落，图南被灌进喉咙里的水便狠狠地呛了几下。

        曲连见图南咳得脸都红了，连忙放下裙子给女儿顺气，“你慢点喝啊！”

        图南想说话，可喉咙里又赌了一口气，只能红着眼眶看着妈妈，张嘴说不出话。

        曲连以为图南不想去，心疼劲儿一上来就说，“好好好，不想去就不去，就是你温阿姨问了你好几次，不去也没事的。”

        闻声，图南从心底卷起了一点急意，费了最大的力把那口气压回了肚子。

        她揉了揉眼，哑着嗓子跟妈妈说，“妈，那条裙子太短了，我想换条长点的……”

        —

        最后，图南自己找了一条芦苇绿的半长袖连衣裙，裙摆正好遮到她的膝盖。

        图南的爸爸有事先出了门，过会儿再去。

        曲连想着没必要开两台车，就带着女儿打出租车去了饭店。

        图南坐在后座，偏头望着车外不断后退的树木，眼眶被吹得发涩。

        虽然被呛了一口水，但是跟这顿饭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老子说的福祸相依，真的灵验了。

        图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住加速的心跳。

        尽管她知道，那个人可能没来。

        出租车停在了饭店门口，等曲连母女下车后，又迅速驶离了平地。

        曲连牵着图南，一边走一边说，“我跟你温阿姨也好久没见面了，她一直念叨你，还好你今天来了，不然你温阿姨怕是要去家里找你。”

        图南抿唇，点了点头，“温阿姨和其他叔叔阿姨不一样，我应该过来。”

        曲连欣慰地点头，“小时候要不是你温阿姨……”

        话说一半，曲连忽的顿了一下，看了眼身边的女儿。

        后者面色如常，没有太大情绪的波动。

        曲连松了口气，暗怪自己多嘴，也不再说什么，领着图南上了二楼的包间。

        这家店算是苏州数一数二的馆子，颇有点亭台楼阁的意蕴在里头。

        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领她们上楼，又为她们推开了包间的门。

        图南落后妈妈半步进了包间，在眼睛适应光线的几秒，她已经开始环视包间。

        一寸又一寸，除了窗帘后面。

        当扫过最后的沙发时，图南的心跳也慢慢趋于平静。

        本来在和丈夫说话的温怜听见门响，立刻转头，面色扬起了笑。

        她起身走过去，跟曲连来了个大拥抱。

        “我们姐妹好几年没见了吧？”

        温怜穿着一身得体的长裙，头发散在肩头，明明是娴静的模样，可一见到姐妹，那股端在常人面前的劲儿立刻就松了。

        曲连替温怜拨开了挂在脖子上的细丝，“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姑娘似的。”

        温怜搂住曲连的胳膊，“那不是见着你了吗。而且我儿子丢家了，没带过来，那就可以当没有。”

        姐妹说了两句话，温怜注意到了跟在曲连身后的女孩儿。

        她微微睁大了些眼睛，走到图南面前，“这是图南吧？阿姨真的好久没看到你了，算算时间，应该读高中了吧？”

        图南微微点头，“温阿姨好，我读高二了。”

        一屋子人都坐到了沙发上，恰好这时候曲父来了，温怜看了一圈人，招手让服务员上菜。

        纵然心里有失落，但图南并没表现出来。

        她跟着母亲到圆桌边，自觉地到了靠门的位置坐下。

        等人都落座了，图南才觉出什么有点不对。

        一共五个人吃饭，为什么摆了六条椅子，还多了一副碗筷？

        图南觉得可能是包间本来就有的。

        她看着服务员上菜都要从这里过，搁着一条椅子不方便，于是跟服务员打招呼说，请他们把椅子放去旁边。

        刚说完，温怜便出声止住了服务员，“不用，还有个人没来。”

        图南听完，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转头，面色微红地对温怜说道：“温阿姨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人……”

        温怜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儿，就是不知道你还认不认识他了。”

        忽然，她眼神一亮，“来了。”

        图南听到身边的椅子和地毯摩擦的声音，偏头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咖啡色衬衣，纯黑的西裤，加上那张从黑暗记忆中涌出来的脸，一起拼凑成了图南眼前的剪影。

        只看了一眼，图南就收回了视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温阿姨说的不对，不是她不记得他了。

        是他不记得她。

        图南舔舔唇，小声说了句，“记得。”

        然后，她叫了一声，“温叔叔好。”

        包间内一时无声，倒是旁边的人轻笑了一下，“确实不记得了。”

        男人的声音如暖玉般柔和，不急不缓。

        图南却被“不记得”三个字扎得眼眶发红。

        周围这么多人在，她只能忍着。

        然而下一刻，温醉转过头，眉目里难得带了点笑意，“确实不记得了。”

        “不然，她一见面就该和小时候一样……”

        “叫哥哥，而不是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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