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丝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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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儿,来来来,开饭了。”班主招呼着,和厨房伙计搭着手将菜一道道端了上来。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围坐过来,简单的小院子里,坐满了人,一下子就有了烟火气。
班主斟满酒,双手举杯向段雪柳道:“欢迎加入九洲班,这杯酒,我敬你。”
“班主客气。”段雪柳起身回敬道,“今后还仰仗班主多关照才是。”
班主爽朗一笑,又为千盈盈斟上一杯,问道:“盈盈,往后新人就交给你带,你看怎么样?”
段雪柳也转头看去,千盈盈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他哪儿还用带,这可是奇才,天赋异禀,只消假以时日,必能封神。”
“姑娘这是抬举我了。”段雪柳仰头饮尽一杯,双手撑在桌上玩着杯子,“我就是临时被抓来替补的。不过能有这个机会与偶像同台,这算不算是撞了大运?”
千盈盈给他夹了些菜,“客套话就无需多说了,待会儿吃完饭,跟我排戏去。”
“好啊。不过,我说的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好一个真心话。我遇到过不少人,每一个都跟我说,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在你身上,究竟是运气还是人为呢?”
“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闻言,千盈盈若有所思,“你这人,当真有趣。”
酒过三巡,她放下碗筷,朝他弯眸问道:“跟我来?”
“好啊。”段雪柳起身离席,“诸位慢用,我先行一步。”
段雪柳跟着千盈盈一路来到后台化妆间。
“我来给你试试妆。”她说。
千盈盈将他拉过来,按在椅子上,俯身看向前面,镜子里映出两个人影。
“你竟有些神似我一个故人。”千盈盈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着。
“故人?”段雪柳眼中明暗交叠,“我以为在你心里或只有敌人。”
千盈盈不予回应,自顾自地偏过头,从桌上拿起笔在他眉目间细细描画着。
“好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你注定是要走上戏台的人。“
段雪柳闭上眼睛,任她摆布着,开口道:“你我本就是戏中人。不过一直在上演着戏中戏。”
千盈盈这次却没有避开话题,接过话头提到:“而你,或将就是下一个名伶。”
段雪柳摇摇头,“我不是为了出名成角儿,是为你而来的。”随后,变戏法般从手中变出来一沓戏票,笑了笑说:“本来是想追着九洲班巡演看完每一场戏,你看,我每一场的票都全部买好了。”
他拿着这些票,举起来给她看看,又接着说:“没想到,现在我自己竟成了演员。我想,这些票在戏院是用不上了,那你可不可以帮我在票上签个名,我把它们收藏起来?”
她执笔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沉默着也没接票。
“好吧,就当我没说过。”段雪柳慢慢收回手。还没完全收回,却被她握住拉回来。
千盈盈用手中的沾了朱砂的笔握着他的手在上面点上了一朵朵梅花。
“为什么是梅花?”段雪柳看着手中一朵朵绽开的花,神色复杂。
她放下笔,将他的脸拨正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说道:“随手画的,如何?”
“妙极。”他脱口而出。
她亦对镜笑道:“果真是个妙人。”随后便蒙上他的双眼,将人推出了后台。
段雪柳一个趔趄,好在功夫扎实,稳住了身形,他的出场也引得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他睁开眼睛,向下望去,乌泱泱一片全是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咿——”
他脑子此刻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和感觉亮了个嗓。
掌声随之潮起般涌来,观众的目光也变得激动和热切。后排的包厢的索性都站了起来,远远张望。
段雪柳却懵了,他自诩不仅会唱戏,更会演戏,但不知为何,两边的锣鼓和台下的人潮无不震得他耳朵疼,好像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四周繁复的装饰、彩墨和灯光晃着眼。一时头疼欲裂,他甚至忘了自己现在在哪儿,要做什么,只好慢慢举起双手捂住耳朵,摇摇脑袋一步步往后退着。
“他在干什么?”幕后看着的人也懵了,转身回来,眼睛四处搜寻着,最后锁定到千盈盈身上,“人是你找来的,他上台前最后接触的人也是你,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千盈盈抬头,也是一脸迷惑,眼神里写满了无辜。
“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清楚,等一下,别慌,我想办法去救场。”
她往前台看去,只见段雪柳呆在原地,下面的观众已经开始躁动。不知是谁带头起了骂声,渐渐的,一个带一个,叫骂一片,嚷嚷着要砸场子要退票。
之前那粉面小生正坐在观众席中喝茶磕瓜子,他本来也只是想看看这人究竟有什么能耐,却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动手砸场子,他自己倒先出了问题,既如此,那就怪不得自己再给他添一把火了。
“开水来了——”小二提着长嘴水壶从茶水间出来,在观众席中穿梭。这时,旁边的人突然起身抢过他手里的水壶一路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就往台上冲去。
有人试图阻拦,却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戏台越来越近。
再看台上,段雪柳魔怔了般,似乎对外界的情况毫无察觉,而被困在了自己的幻象中。
眼前又是那个梦见了无数次的战场,鼓声阵阵,嘶喊喧天,敌人提着长矛迎面向他刺来——
段雪柳一下回到现实,他并不知道此时自己已红了眼睛,只看见有人提着开水要泼他,而且眨眼间已经到了跟前,将水长长地泼了出来。
他本能以一个闪身或下腰完美避开的,可不知是谁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导致重心不稳,两个人一齐倒在台上,还滚了好几圈,但好在避开了台下的恶意攻击。
段雪柳刚想开口骂一句,一转头恰恰触碰到对方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千……”他才刚发出一点声音,千盈盈却将食指放在他的唇上,噤了声。
“哇哦——”场下一阵惊呼,也不知道是在庆幸人员有惊无险,还是别的什么。
捣乱的人被工作人员架着清出了场,那小生在席间看着台上这一幕,直恨得牙痒痒,低声骂了句“废物”后愤然转身离去。
千盈盈勾了勾唇角,伸手摸着他发红的眼尾。眼中的此时血红已慢慢褪去,段雪柳干咳两声,偏过头,扶着千盈盈从地上爬了起来,台下突然安静了几秒,彼此面面相觑,转瞬间又沸腾起来,炸开了锅。
“你们搞什么啊?还演不演了?”
“就是,拿我们当猴儿耍呢?”
“退票退票!忒晦气。”
段雪柳朝两边看了一眼,朝乐师点点头,彼时曲乐又起,他缓缓开了口,从他嗓中飘出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能融入人的灵魂,直击心灵。
台下群情激愤的观众一个个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坐回到座位上,就这样痴痴地听着。
千盈盈微惊,随后竟也入戏,戏文中的恩怨情仇,爱恨纠缠,就像他们此时演绎着的人物般都活了过来。
终是他入了戏,动了情,将幻影当了真。
演出结束后,人稀稀疏疏都散去,灯火也一层一层暗下来,直到完全熄灭,偌大的戏院变得空荡冷清。班里人都收工吃饭去了,段雪柳不知什么时候从离了人群,一个人孤寂地坐在戏台边上,就这么低着头黑漆漆地坐着。
“喂,你……”
千盈盈走得晚,正要出门时,偏偏看见了他。明明只能看见一个隐藏在微光中的黑影,她仍毫不迟疑地认出了他。
见他没反应,她轻轻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一阵寒风吹过,段雪柳替她拢了拢衣服,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千盈盈说:“我喜欢散场后的戏院里这份宁静,习惯了多呆会儿,有时候也会为第二天的演出默戏。那你呢?”
“我?”他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站起来,向她伸出了手。
她抬头静静望着段雪柳,欲言又止,抿抿唇,牵过他的手也起了身。
千盈盈牵着段雪柳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她忽然向前跨一步,和他并肩。
“曾经有个人以为我恨他。”她说。
他转头看看她,眼神晦暗,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随即又避开视线,看着前面,就像平常那样随口一问:“你恨他吗?”
她却反问:“恨着又有什么不好呢?反正比爱来得更加真实和长久。爱一个人容易忘记,也容易放弃,而恨一个人却不会,或许这样的情感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
“是吗?我若爱一个人,那就肯定不会忘。即使那个人忘了我,忘了一切,我也帮她记着,等她回来的那一天。”
她笑笑,转移了话题:“今天在台上,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在走神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近来总做噩梦,也没睡好,大概上台一紧张,就把什么都忘了。”
“可你今天的演出真的神了,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到了她住处门口,她伸手抱了抱他,附在耳边轻声道:“明天见。”
段雪柳木然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她进了屋,才慢悠悠地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腹部传来一阵响动,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腹中空空,饥肠滚滚,还顶着寒风,他裹紧了外袍,忽感狼狈。
前面小巷还亮着一盏灯笼,灯笼上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这时显得格外温暖,只见上面写着:“馄饨”。
“老板,来碗馄饨!”段雪柳远远地就朝小摊喊着。
可对面却回道:“没有了——收摊了!”
那老板低头收着东西,感觉到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无奈道:“今天收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说完,猛一抬头,看着来人的脸却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
段雪柳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嗯?”
“你不是那谁、玉、玉蛾儿吗?”
“呃……我是。”
老板却忽然殷勤了起来:“来,客官您坐。刚刚呐是看天晚了又没什么客人,着急回家,您别介意啊,我这就给你下馄饨去。”
段雪柳顺着老板的招呼坐了下来,老板却喋喋不休地开始唠起嗑:“您今天那出戏,那可真是绝!神仙演出也不过如此了!”说着还冲他高高地竖了个大拇指,“我们一家老小还要那些街坊邻居,可都成您的铁杆戏迷了。”
“献丑了,谢您抬爱。”段雪柳本来只想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的,现在却有些尴尬和坐立不安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且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夜之间,“玉蛾儿”这名号已在大江南北成了戏坛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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