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水

她们出了宫，坐上回府的马车，今日走了那么长的路两脚都是颤颤，崔晗耐不住，落了座就开始呼痛，小声撒娇要阿娘给她揉揉。

        崔夫人给她揉了一会儿，又用装着药草的暖袋热敷，动作温柔又仔细。崔晗有些不好意思，也矮下身去给她阿娘捶腿。

        这般揉了一会儿，崔晗却像是想起什么，扭头疑惑的问：“阿娘，我今日怎么瞧着贵妃好像极为不喜姑姑？”

        往常她同母亲进宫，这位贵妃都是和和气气的，听闻也从没有宠妃的嚣张跋扈，但面对崔合璧时却好似换了一个人。

        尖锐、刻薄，似乎还有深切的恨意。

        “这——”崔夫人看了一眼崔合璧，面露犹疑。

        崔合璧已经开口：“贵妃娘娘确实深恨我。”

        “为什么？”崔晗觉得这好没道理，若说贵妃娘娘恨先皇后还能说通，毕竟皇后在时她不过是一个修媛，即便生了陛下的长子也一直被打压，但她恨崔合璧什么呢？

        下一刻崔合璧就为她解惑了，“你应该知道贵妃娘娘所出的大皇子吴王身体一直不好吧？”崔合璧目光悠远，似是忆及往事，“其实他如今体弱是因大概九年前冬日的一次落水，落下了病根，贵妃一直以为是我推吴王下去的。”

        这是桩隐而不发的秘事。当时还是修媛的谢氏闹得很大，满宫沸沸扬扬，皇后和圣上先后处决了一批人，议论的人才渐渐少了，也是因此后来宫里无人再敢提及，说起来也都含含糊糊的，旁人只知道吴王是因冬日落水留下的病根，但并不知道具体的。

        崔合璧知道谢贵妃一直坚信是她将吴王推落水中的，即便是后来吴王苏醒亲自说了这件事和她没关系，是他自己不小心落下去的，谢贵妃也从来没相信过。

        这桩事实在是太远了，但于崔合璧而言清晰得如同昨天，概因或许某一刻她的内心或许真的生出过那样一个残忍恶毒的念头，她没有办法面对那个卑劣的自己，但良知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叫她片刻也不敢忘。

        那是在太极四年的初冬，太液池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湖水冷得刺骨。前天刚下过一场初雪，太液湖边松雪初霰，除了洒扫的宫人没人在那处走动。

        雪后的松林晶莹剔透，又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人走在其中不易被发现。

        那段时间中宫崔皇后的日子也不好过，陛下的长子已长到了五岁，次子也有四岁出头，可中宫迟迟没有消息。

        无子的罪过足以让陛下废后，前朝和后宫都蠢蠢欲动，盯着皇后的肚子。

        “你说陛下会不会废后啊？”

        “说不准，”两个洒扫的宫女仗着此处僻静开始闲话，“陛下本就不喜皇后，我听说陛下有意再给谢修媛晋位呢。”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在含鸾殿伺候的小姐妹，说陛下可喜欢大皇子了呢。”

        “你们在说什么？”崔合璧从松林里转出来，看见两个宫女惶然白了脸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既然这么喜欢含鸾殿，那我同皇后娘娘说把你们拨到含鸾殿去伺候。”

        “崔娘子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崔合璧厌烦道：“自己去宫闱局找宋司仪领罚。”

        崔合璧原本便心中郁郁，听了两个宫婢嚼舌根的话更是烦躁不堪，如今连洒扫宫女都能在背地里编排皇后的闲话，可见她姐姐在宫中的处境实在不妙。

        她心中烦闷，没要女官跟着，自己埋头往松林里走。

        一阵扑雪簌簌声，崔合璧还未及反应，便被松枝上落下的雪兜了一身。

        吴王小小的身影从一棵松树后转出来，惶急又愧疚：“崔娘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他承袭了母亲的昳丽容貌，眼睛却酷似陛下，此时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盈满泪水，竟是急哭了。

        这孩子被他母亲教的很好，据说陛下也喜欢他，时常考校他，他每回来皇后宫中请安亦是恭恭敬敬，寻不出半点错处。崔合璧瞧得出，他是真心敬重皇后。

        可他最大的错处就是生成了陛下的庶长子。

        崔合璧看着他，陡然生起一个恶毒的念头——这里没有人，他身边竟也没有宫女宦官跟着，现在天冷路滑，又是在太液池边，如果他一时失足掉进了水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下一瞬她又为自己这样的念头心惊。

        太恐惧了，崔合璧恐惧生出这样念头的自己，忍不住战栗。

        她想，她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人吗？她的父亲、老师倾力教导，教她君子立身持世，俯仰无愧天地，可她竟然对一个孩子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崔合璧身上冷极了，看着大皇子小步跑到她跟前来，似乎想为她掸去身上的雪，又怯怯的收回手，像是担忧崔合璧不喜。

        他有一双天真纯澈的眼睛。

        崔合璧回过神来，慢慢说：“殿下，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处？身边服侍的人呢？”她慢慢把头发、衣服上落下的雪沫都掸去，但有些雪沫太轻，接触了人身上的热度就化成了水，冰冷黏腻，但就是这样刺骨的寒意让崔合璧清醒过来。

        大皇子有些羞郝：“母妃不让我玩雪，我就甩开服侍的人偷偷到这里来，崔娘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树下有人。”

        太液池边的御道每日都有人扫雪，只有松林里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大皇子贪玩，大概是嫌雪太少了，就猛摇松树，想把树上的雪都晃下来，但他太矮了，又一心盯着上面，没发现崔合璧走近。

        崔合璧心道，我怎么会怪罪你呢？该我为先前起了那样恶毒的心思向你道歉才是。但她当然不会说，因此只是淡声道：“我不怪你，只是你这样跑出来，你身边服侍的人找不到你可要受罚了。”

        大皇子一愣，歉疚的说：“崔娘子说的是，是珹郎考虑不周，我这就回去了。”

        他朝崔合璧告别，便转身回去了。

        只是他走了一会儿，崔合璧想想却不放心他这样一个人，便跟上去，只是还没有追上他，就听见传来了落水声。

        她当时赶紧跑近前去，就看见大皇子在接近湖岸的水中扑腾，冬季衣物本就厚重，沾了水又发沉，大皇子不通水性，已渐渐勉力不支，呼声微弱，就要沉下去。

        崔合璧想也不想，赶紧叫了一声“皇子落水了”，解了氅衣就跳进去救他。湖面上有一层碎冰，湖水冰冷刺骨，棉衣吸了水不住往下坠。太冷，又太疼。崔合璧奋力游过去，终于赶在他沉入水中前把他捞起。又凭着一股劲拼命游回岸边，在把大皇子托上岸的那一刻失去了意识。

        模糊中隐隐约约看到、听到有人往这边赶。

        再醒来已是在暖融帐中，南照一直守在床边，看她醒过来喜极而泣，忙叫道：“娘子醒了！”

        随后她阿姐的脸也出现在床边，一向冷淡的脸上竟也似浮起一缕激动，眼眶微红：“轻轻……你吓死我了……”

        皇后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

        “阿、姐……”崔合璧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有如被滚刀割过，沙哑疼痛，声音也嘶哑微弱。

        “你病了两日呢，先别说话，喝口水。”皇后接过宫婢呈上来的白水，并不假手于人，而是扶她起来一点一点的喂给她。

        待身上有了些力气，说话也不那么费劲，崔合璧强撑着问：“阿姐，大皇子呢？”

        她都病得如此重，大皇子那样年幼，他怎么样了？

        崔皇后却没答她，反而先屏退了左右，这才沉声问道：“轻轻，你实话告诉我，你有没有推大皇子？”

        “我推大皇子？”崔合璧懵然，随即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坚决道，“没有，大皇子落水，我去救了他。”

        她将在松林里遇到大皇子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问：“大皇子如何了？”

        “还未醒来。”

        “阿姐，你相信我吗？”崔合璧虽年幼，但也明白和谋害皇子扯关系已不是她阿姐相信她就能解决的事。

        果然，崔皇后说：“轻轻，我当然相信你，可我信你没用。”

        尤其崔家人有足够的理由向皇子下手。

        崔合璧咬唇，泫然欲泣：“就没有别的人看见吗？救了我和大皇子的人呢？”

        皇后摇头：“救你们的人只听到一声呼救，赶来时你和大皇子已躺在岸上了，谢修媛现在坚持说是你推大皇子下了水，而且是处心积虑预谋已久，否则大皇子怎么会甩开跟着的人，又恰巧在水边遇见你。”

        “除非——”崔合璧喃喃说，“大皇子能醒过来。”

        “可是大皇子不过才五岁，他能不能醒来都还两说，就算醒过来他能记得吗？又是不是会说实话？”

        这些都毫无把握。

        “洒扫的宫人还有看到事情经过的吗？”崔合璧不死心。

        “我已经命人去查了，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皇后淡淡说，这种事情即便有人看到了或许也会选择明哲保身不肯站出来。

        崔合璧苍白着脸倚在软枕上，姐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响后崔皇后硬着语气：“轻轻你放心——”

        “阿姐——”

        两人话都只说了一半，皇后身边的女官匆匆进来，言陛下到了。话音刚落，皇帝就疾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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