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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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确是他没眼光。”崔夫人捏了捏崔晗的脸,心中却难免有些忧虑。崔氏女子似乎于子嗣上都颇为艰难,崔合璧八年无所出,崔皇后也是过了七八年才生下太子,生太子时还难产,没两年就去了。她的阿晗可万不要如此。
崔晗不知母亲心事仍是赖在夫人怀里撒娇,崔夫人愁闷的心情被一双儿女的笑闹散去不少,只是心中还是忧心,外面天色渐暗,暮霭沉沉,卫国公入宫竟还未回来。
静水沉璧院如其名,临着一汪碧水,池边凿了座月影屏风,风朗月清之时月光穿过屏风落入水中,倒影便像沉沉水壁。冬季大雪冻上满池冷水,湖边红梅隐有暗香。
崔合璧沿着静水穿过长廊,远远便瞧见了那座湖边小楼,果真与八年前别无二致。
屋中又添了些新摆件,过时陈旧的都被清出去了,香案上的狻猊博山炉袅袅,细雪飘在半月窗外,静得能听见雪落青竹的簌簌声。
“四娘子,您可还有什么想改的地方?”白药恭敬问。
崔合璧摇头:“帮我谢过嫂嫂。”
“四娘子满意就好,”白药低头,“那奴婢便去回话了。”
“等等,”崔合璧叫住她,“若大哥回来了便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是。”白药敛目半蹲,福身后离去。
——
卫国公归府时夜色深沉,大雪深重,春金堂灯火通明,崔夫人侍候他净手换衣,一摸他换下来的靴子,冷如含铁,又忙吩咐人赶紧将姜汤端上来。
一番忙碌之后卫国公开口问:“轻轻回来了吗?”
“轻轻”是崔合璧的小字,她名为合璧,美玉易碎,老卫国公对这个幼女珍爱至极,为她取了轻轻二字,希冀她一生都被人珍重对待。
“早回来了,”崔夫人有意想问他用晚膳没,却又想起来,“四娘子说若你回来了便遣人告知她一声。”
她想起来这件事便要唤人来去告诉崔合璧,卫国公拦住她:“我亲自去一趟,我也多年未见过轻轻了。”
他领着长随往静水沉璧去。
卫国公对这条路熟悉至极,两个妹妹出嫁之后他偶尔会来这条路上远眺,每当这时就会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三娘早夭,四娘远嫁,明明该是这长安城中顶尊贵的小姐,日子却并不舒心。尤其是崔皇后去后,合璧在江南病重,他那时也真怕这个幼妹一病不起,恨不能亲自前往。
如今她终于归家了,自己这个做大哥的,护不住当皇后的妹妹,护一个和离归家的妹妹当是能做到的。
院门未落锁,敞开着似是等人来传信。
卫国公并未踏进去,就站在院外让婢女去通报。没一会儿崔合璧便匆匆出来,甫一见他就红了眼眶:“哥哥!”
崔合璧眼中波光盈盈,未语泪先流。她快步过来,却已不能像小时候一般投入兄长的怀抱,只能哽咽道:“兄长……”
卫国公见了阔别八年的幼妹眼眶也有些微红,不过他到底沉稳,长叹一声,盯着崔合璧心酸道:“轻轻,受委屈了。”
崔合璧用帕子挨了眼睛,浮起一个笑容:“我不委屈,大哥在这些年在京中护着太子,才是吃了不少苦。”
卫国公是武将,习惯了边境以战功说话,学不来京官的七窍玲珑心、九曲十八肠,在朝中不知受了多少排挤和明枪暗箭。
“兄长,我想同你说会儿话,我们去前院吧?”崔合璧道。
卫国公不肯:“夜深雪重,前院太远,去旁边的水榭吧。”
崔合璧点头:“也好。”
水榭四面透风,压不住的冷,崔合璧披了大氅拥着手炉嘴唇还是泛出淡淡的苍白,“阿兄,陛下见你时如何说?”
卫国公摇头:“陛下未见我。”
他在昏定之前入宫门,那时圣驾在紫宸殿,那是內朝之所,无帝王召见不得进。卫国公递了折子进去,结果皇帝身边的内侍徐怀出来把他打发了。只说太子已被送回东宫,让卫国公回去。
卫国公面色沉郁:“我入宫时太子已被叫起了,但他发了高热,陛下叫了陆奉御去东宫诊脉。”
“太子病情严重吗?”崔合璧紧张道。
“我出宫时热还没退,”卫国公沉声道,“我想让你嫂嫂明日递折子入宫去看他。”
崔合璧想了想,“我同嫂嫂一道去吧,刚好见见太子。”
“好。”卫国公摇头,“此事应当就此了了,或许明日圣上斥责太子的旨意就会降到东宫。”
徐怀话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这个。今日是太子在殿外跪了半个多时辰,又病重,圣上才勉强将怒火压下去,如果今夜太子病情有所好转陛下就会考虑如何处置太子。
崔合璧蹙眉,“殿下何辜?”崔合璧话中已带了对太子的心疼和对圣人的淡淡埋怨,她只见过周岁前的太子,可在她心中对这个外甥却是全然亲近的。
卫国公沉声道:“这件事只能过去。”
圣人未必不知道太子冤枉,可他就是要借着这个由头惩罚太子,而金珠确实是太子的,也是他带去的,这一点他无从辩驳。
“可那袋金珠是我送给太子的。”崔合璧低声说。
“这与你无关,”卫国公低头看着自己的幼妹,她已是成过亲的妇人了,可这样垂眸站在自己面前时恍然还是当初那个犯了错的小姑娘,“夫人入宫时曾告诉太子你与皇后生得肖似,太子便十分濡慕你。”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同他已逝的生母有着相似的容颜,崔皇后薨时太子尚年幼,对母亲样貌已记不太清了,他便想着何时能见一见崔合璧,也能从她的容貌中窥见亡母的音容。
“不过——”卫国公忽然叹息一声。
崔合璧心中吊起,果然听兄长道:“你那金珠真是惹祸的根源,看来是同太极宫犯煞,日后便莫要往宫中送了。”
崔合璧勉强一笑:“是太子来信时提及昔年趣事,我便将那袋金珠随节礼一同送进了东宫,谁想到平白惹出祸端。”
卫国公沉默了半响,道:“陛下待先皇后一向苛刻,连带着也见不得她的东西。”
——
紫宸殿里高低错落的连枝童子捧灯铜架燃着高烛,烛泪剥落,照出明堂灯火。
天子深夜还在批奏折,御笔朱批后叫人将紧急的折子都送去弘文馆,由当值的翰林学士秉笔草拟诏书。诏敕政令是中书省之责,但圣上六年前在內朝弘文馆选拔翰林学士入院当值,此后急诏多由翰林学士发出,而中书舍人也变为从承旨学士中提拔,大大限制了中书省的权力。
更漏滴至亥时,皇帝批完奏折,徐怀适时换上一杯热茶。
“陛下,可要歇了?”
“安置吧。”皇帝扶着额角揉了揉,欲起身时想起什么似的,问,“太子如何了?”
徐怀赶紧道:“热已经退了,陆奉御和高奉御两人都在东宫守着呢,陛下放心。”
皇帝“嗯”了一声,却无起身的意思,片刻后他道:“珠子呢,捡起来了吗?”
徐怀不料皇帝会提起,连忙使人把捡起来的珠子呈上来,“一颗不少,都在这里面了。”
他恭恭敬敬的把木盒放在案上,等皇帝自己打开。
皇帝的手搭上锁扣,却停住了。
徐怀久久不见皇帝动作,觑着他的脸色谨慎说道:“听闻崔娘子今日回府上了。”
“唔,”皇帝似是回神,问了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崔娘子?”
徐怀小心翼翼的答:“自然是四娘子。”
蓦地,皇帝冷笑一声,骇得徐怀立时便跪了下去,冷汗自额角滴落,他却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发声求饶——皇帝厌恶别人在他生气时讨饶,也讨厌求饶之语,若想求得他息怒,最好安静闭嘴跪地,等他气消了许是不计较。
徐怀听见一声轻响,皇帝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半响后,皇帝轻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话里带笑,有隐约的亲昵。
这话自然不是在说他,但徐怀心下暗松一口气,果然听皇帝淡声道:“起来吧。”
徐怀敛袍上前,便见匣子里金光灿灿,一颗并一颗的镂空金珠挨蹭在一起,皇帝伸手一拨就滚动着发出叮当脆响。
这些东西实在叫皇帝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太极四年,时间一晃居然已是九年前的事了,他已记不清那时崔合璧的模样,却还记得她的眼泪。
更记得八年前听闻她要嫁去江南时心中所起的暴虐。到底是回来了。
只是这匣中的东西看着实在碍眼,“这等俗物也值得巴巴的送给太子。”皇帝语调极冷,轻蔑极了。
徐怀暗暗思怵,圣上话里的轻蔑是对着谁呢,总不会是四娘子,他又往匣子里看了一眼,突地恍然大悟。
崔娘子把这盒金珠送给太子是因为它是先皇后亲手所制,而皇帝对先皇后的厌弃已近人尽可知,宫中先皇后的遗物一应焚毁,蓬莱殿被搬了个空。
原先皇帝和先皇后的关系也只能算冷淡,反正你不见我我不见你两厢无事。后面皇帝对先皇后真正称得上厌恨还是从八年前那场宫宴后开始的。
说来也奇怪,圣上如此厌恶先皇后,偏偏却对崔娘子——
能叫天子放手,不是不够喜欢,就是珍爱至极。
徐怀想起圣上唯一没有处理政事的那一日,是崔合璧远嫁前入宫拜别皇后,天子在御辇上远远瞧了崔娘子一眼,然后是一宿的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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