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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关于我唠嗑


利威尔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陈旧的木头房顶。略微有点发霉的木头交错堆叠,木头缝隙里的脏污清晰可见。他微微睁眼看着,恍惚间又回到了日日观望那几叠大的房子顶,以为这便是天空的日子。一时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先生,你醒啦?”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人声。

        利威尔心里一惊,迅速坐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他正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床边正站着一个人。那看起来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年,眉宇间透着一股机灵,此刻手里端着一盆水,正笑眯眯看着他。

        眼前的场景似乎平常,但是放在此刻,却凭生荒诞。利威尔抵住额头,先前的回忆渐渐涌入脑海。

        他翻身跳起来,一步冲到了少年面前,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少年手里的水盆打翻,一大盆热水泼洒在地上,把两人的裤腿溅得湿透。

        少年痛叫一声,正要大喊质问你想干什么,抬眼对上他的脸,却差点吓尿裤子。

        利威尔从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他脸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双眼充血,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着颤抖。他甚至在浑身发抖,下巴抖抖索索出声不利索,好半天,一句完整的话终于被他从牙里挤出来。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呢?”他说道,他就好像得了癔症的疯子,丢了财宝的恶鬼。他又问了一句,“白头发、绿眼睛,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呢?”

        少年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只在心里暗暗哀嚎。他是这旅馆的门童,昨天正午时分,一个漂亮的女人搀扶着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来到这里。她开了一间房,把男人安顿好,然后交代前台务必好好照顾那个男人,说他只是宿醉,应该隔日就能睡醒了。她给了前台高额的小费,少年眼馋钱,就自告奋勇揽过了这个差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少年哭叫起来,“她把你安顿好后就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去哪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

        “藤乃,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帮她拿着她的书包,站在她旁边对她说。藤乃正在冰柜前看来看去,挑她喜欢的饮料。

        藤乃很少离开礼园,因为那是完全采取寄宿制的封闭式贵族女子学校。自从认识我后,她倒是经常被我带着逃课,跟着我在外面游玩。因此,对于外面的很多东西,她一无所知。

        “什么?”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她手上正拿着两瓶饮料,似乎正面临着难以抉择的困境。

        我看了一眼,伸手把她右手上的抽走,放回了冰柜里。“买这个吧。”我对她说。

        我们走到收银台前,收银员很快结账。藤乃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问我:“为什么买这个?那个不好喝吗?”

        “是啊。”我给收银员递过钱,“而且刚才那一瓶里面含酒精,你还未成年吧?”

        藤乃突然笑起来。她凑到我身边,笑着对我说道:“你怎么知道它好不好喝?斯特莱耶,你也还没有成年啊?”

        她这一问反倒是把我噎住了。我平时里什么没干过啊,跟着一大帮狐朋狗友鬼混,哪会看得上这种在我眼里就是饮料的玩意儿?

        收银员给我找钱,找钱时不停地打量我们。我们两个本来就很显眼,藤乃一身礼园修女制服,不谙世事的作态;我一身附近普通公立高校校服,还长着一张特点鲜明的混血脸。加上之前的对话,我们像极了偷跑的贵族千金和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事实上正是如此。

        走出便利店,我帮藤乃打开易拉罐。她捧着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这是碳酸饮料,她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喝了一口就愉快地眯起眼睛。我看着她,感觉心情也轻松愉快起来。

        天色几近黄昏,我得把她送回礼园。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突然想起了我刚才的话,问我:“斯特莱耶,你刚才要告诉我什么?”

        我条件反射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藤乃站在黄昏中,身姿袅娜娉婷,修女服我和礼园严格的教育压住了少女的活力,但独有的生气会从温柔中丝丝缕缕透露出来。她转过头,就像蒙着雾气的紫罗兰一样美好。

        我张开嘴,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好像卡在了喉咙里。

        “……喂!”

        我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格里沙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捏着一个小玻璃瓶,一脸古怪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事?”他皱着眉问。

        “没事,发了一下呆。”我捏了捏眉心,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把玻璃瓶递给我,对我说:“我已经萃取好了,直接口服就行。”

        “谢谢。”我道谢,然后从兜里掏钱。格里沙按住我,没好气地说:“行了,与其你假惺惺给我付诊金,还不如帮我把家里收拾了,多亏你们,我家现在乱七八糟。”

        我摸摸鼻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头上。

        我现在正身处格里沙家的地下室,拿着采到的新鲜金鸡纳让他帮我萃取成药。我能听见外面头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卡尔拉在打扫卫生收拾屋子。

        “那要不我上去帮忙?”我试探着问格里沙。别的不说,就那天我们俩像劫匪一样冲进来,肯定让刚生产后的卡尔拉受到不小的伤害。

        格里沙看我一眼,说道:“你别再出现在卡尔拉面前就是最好的帮忙。”

        我额了一声没再说话。讲真的,这事我们干的实在不像话,我尤其觉得对不起卡尔拉。我来找格里沙请他帮我萃取药物,他还愿意帮忙我觉得纯粹是因为他害怕我。

        我拿着玻璃瓶在手里转了一圈,问格里沙:“你还有什么其他事需要我帮忙吗?不太过分的都行。”

        格里沙闻言朝我看过来,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把药瓶别在后腰上,冲他摊开两手,表示我的诚意。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眼神里有难言的复杂。

        我等待着他的要求。格里沙对我的能力没有清晰的认知,但是我想,我对他的现状而言,也许是难逢的救星。前天,在和格里沙的交谈中,他并没有完全交代有关自己和这世界的秘密,但壁内的绝望他痛苦地倾诉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失败的革命家,一生坎坷的男人,这个曾经心中充满热血如今身陷囹圄的救世主。他会提出什么要求?是会请求我帮他完成他未完成的遗恨,还是让我救救他注定覆灭的家、他可怜的妻儿?

        出乎意料,格里沙什么都没说。他回过头,把剩下的金鸡纳收进药箱里,背着身对我说道:“这个就够了。如果下一次再出现疟疾,这就够我救这一城人的命。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摸到壁外的东西了。”

        我没再说话,听着头顶上卡尔拉的脚步声。

        “……你是怎么回事?”格里沙突然问道。

        我看过去,格里沙放好药箱,走到了桌子另一边,开始捣鼓他的一大堆瓶瓶罐罐。透过透明的玻璃试管,我看见他正双眼紧盯着我。

        “什么怎么回事?”我问。

        “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格里沙说,“前天那个时候,你尤其不正常。就算把我认成了仇人,你看起来依然像个疯子。”

        我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仰头看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半是开玩笑半嘲讽地说道:“那是,我差点把你串成糖葫芦,你肯定觉得我就是个神经病。”

        格里沙皱起眉,“我说的不是这个。好吧,就算你那天情绪激动,没控制住。可是刚才,不,从你清早来找我,你就不对劲,你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吗?你说你是发了一下呆,雷伊,我可没见过睁着眼像一尊雕像一样静坐几十分钟的呆,你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一样。”

        “灵魂,”我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们艾尔迪亚人的信仰会是尤弥尔,怎么,你还是个天主教徒?”

        “我没有信仰。”他把试管里的东西倒进广口瓶,“你现在还没缓过来。我问你,你刚才大方地让我跟你提要求,你眼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终于沉默了。

        “你有烟吗?”好半晌后,我问他。

        格里沙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在架子上拿了一小罐雪茄,切开后递给我一根。“尼古丁不能解决问题,你自己应该清楚。”他在自己嘴里也叼了一根,开始找火柴。

        他帮着我把雪茄点燃,然后我们两个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道。

        我深吸一口烟,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后,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副色彩混乱到让人想吐的壁画,里面人影幢幢我一个也分辨不出,烟气融进壁画,就好像庙里的檀香在十八地狱图前飘舞,格里沙的声音好像隔着雾。

        “你的烟不错。”我听见我平静地说。

        格里沙并没有因为我再次岔开话题而不满,在这一刻,他似乎充满了耐心,我想这是他医生的职业本能。他问我:“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我撑着头坐着,一手夹着雪茄,瞌着眼看着前方。“你知道吗,你这样子很像我之前看过的那些心理医生,他们给我做开导时也是你这样。”

        格里沙把烟灰弹在旁边的烟灰缸里,“你对自己的症状很清楚。怎么,你之前接受的治疗都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

        “那么你会怎么回答他们?我不明白,你究竟看着眼前的东西时,会看到什么幻觉?你会被什么所困扰?”

        “过去。”我说道。

        格里沙没有说话。过去,这可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词语,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我把雪茄放在嘴里再次深吸一口,四周似乎都开始旋转起来,我有点疲惫的拧起眉。

        “你的能力是不是会影响你的精神?”格里沙问道。

        我睁开眼,看向格里沙。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非常不适应。以前虽然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恶魔猎人,但是这种大量人在我眼前死去的场面,我还是没有经历过,再加上藤乃刚刚出事,我的精神状态很差。玛奇玛小姐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在她的强制要求下,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很多恶魔猎人都需要定期进行心里疏导。在对魔一科待久了后,我也渐渐有了这样的习惯。在那时,心理医生们是我为数不多的倾诉对象。但是现在想来,人有倾诉欲望,或许正是因为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倾诉时回忆起来还不够痛苦。再到后来,我连回忆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倾诉了。

        我看着格里沙,他现在就像极了那些医生。我的心中现在有一团难言的郁气,它并不同于那地狱一样的回忆,臌胀但轻薄,丝丝缕缕的线从回忆之苦中牵引而出,但又不同于回忆。它虽然也令我烦恼,但是不如回忆厚重。

        鬼使神差,我开了口。

        “格里沙,”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问了他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卡尔拉发现你是个巨人,她会怎么想?”

        格里沙一下子刹住嘴,他瞪过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身边那个小个子呢?”他问道。

        我把雪茄换了只手拿着,摊开手示意。他明白了,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有点疲惫地说,“我不想去想这个问题,也不敢想。”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在虚空中游移,“我一直觉得巨人这个设定非常有意思。你知道吗,人是很难有自身是猎物的意识的物种,但是巨人,长得非常像人类——就是由人变得——以人为食,简直就像是天生为了震慑人类才产生的物种……”

        “够了,”格里沙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我以血液为食。”我把雪茄按灭,搁在桌子上,深深靠在椅背上。“人类恐惧巨人,这种极度的恐惧完全能理解。我不是人类,至少不完全是。不过我和你也不一样,和外面那些无垢巨人也不一样,我不用吃人。但是格里沙,在壁内人看来,我和巨人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格里沙盯着我没说话。

        “如果,”我仰着头,把手背搭在额头上,“如果卡尔拉知道了墙内的现状,知道不远的将来必将覆灭的命运。然后,她知道了她的丈夫,你,是个巨人。你或许可以改变,可以拯救点什么对全局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恰好,她将她的儿子看的比她的命还重要。

        格里沙,卡尔拉为了自己的命,为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她会怎么做?她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她会因此消减对巨人、对你的恐惧吗?”

        格里沙也把雪茄按灭了。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然后问我:“雷伊,我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走投无路,干坐着等死。我不知道你的能力具体是什么,但是你杀了我绰绰有余,想必巨人遇到你就会像是手无寸铁的人类遇到巨人。或许你能打破必死的现状,能做点什么我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刚才没有向你求助。雷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格里沙的问题像一根针,把我心中的郁气缓缓刺破,让它们充盈在我胸腔里。

        为什么呢?藤乃?你明知道你只要开口,我就会为你摆平一切,风风雨雨我都会挡在你身前,可是你为什么连让我知道都不愿意呢?

        眼前娇美如紫罗兰是少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张状况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阴柔俊美的脸。他正对着我,冲我怒目而视。

        ……为什么呢,利威尔?

        “我管你是什么东西,”他把我按住,跨坐在我的腰上,两手紧紧攥住我的领子,“这他妈的不是你走的理由。”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像梦呓,在这一刻,我分不清我是在问格里沙还是在问利威尔。

        格里沙的声音缓缓响起。

        “因为你不像个能拯救别人的人,雷伊。你自己都好像活在噩梦里,你站在沼泽里,双手一动不动,既不求救也不看别人的求救。雷伊,真正想要帮助的人不会想要你的帮助。”

        我闭着眼,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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