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精神病人：第五十七章

有关大蛇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省里，上边儿派了几个动物专家前来调查。半个多月也没查出什么来，没有发现大蛇的踪迹，只找到了一件破碎的蛇蜕和两块鳞片。他们猜测，大蛇极有可能去往更深的山中。

        从那以后，大青蛇母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孟晓菲也不再去那个水库了。

        父母说什么都不让她出门，见她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就把家里的一头老黄牛分配给她照顾。

        孟家湾总共就十几户人家，有几户外出打工的已经在县城里安了家，其余的家庭年轻劳动力大都进城务工，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抽不开身的。孟晓菲家就是因为有两位身体不好的老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走不开，她父母只能在农闲的季节在周边找点赚钱的营生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很艰难。

        暑假里的两个月，她几乎每天都和家里的老黄牛度过，跟几个邻居的孩子一起把牛赶到北坡的荒地上，自己则躲在树荫下看书。父亲订的杂志期刊和报纸都被她仔仔细细阅读了好几遍，每一篇文章都仔细阅读过，期中不乏有关于刑事案件相关的故事。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包括书本之外的东西，静待时机。

        她的勤勉用功，父母对此很满意，也常常被别人夸奖，只是这些她并不理会。她的人生目标以前只有一个——走出去，现在多了一个，那就是复仇，亲自抓住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这个念头植根于她的内心深处，非但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散，反倒越来越坚定。她迫切想要变强和快快长大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发强烈，周围的人渐渐不在提起那场惨剧，就像不曾发生，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这天傍晚，她在看完一本书后，发现牛不见了。整个北坡找遍了，也不见牛的踪影，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她只好悻悻的回到家。父亲黑着一张脸正在家门口等着她，那情形随时都有可能暴跳如雷，外加一顿竹笋小炒肉。

        “你的牛呢？”

        “牛，不见了”，她怯怯的说道，把手里的书往身后藏了藏，已经作好了挨骂的准备。

        “养你有什么用？牛都比你聪明”，父亲的口头禅听着还是那么刺耳，他骂完转身就回屋里了。孟晓菲有些懵，父亲居然没有打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厉声训斥，她跑到牛棚去看时，发现那头老黄牛果然已经安然的拴在里头了。

        你先回来也跟我打声招呼呀，她对牛埋怨道。

        自从这之后，她总是骑在牛背上看书，两不耽误。这一行为引得其他孩子争相模仿而被大人们呵斥。奶奶又把她骂了一顿，说她完全不像个女孩，太疯，不知收敛，长大后是嫁不出去的。

        孟晓菲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奶奶和父亲的训斥中度过的，除了被外人夸赞成绩好的时候，能被他们赞许的多看一眼。大部分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挺多余，像一个被呼来唤去的小丫头，于是她憎恶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她常常独自一个人爬山，练习各种攀爬技巧；或者练习弹弓这种只有男孩子玩的东西。遇到男孩子找茬就直接上手打一架，常常一身泥一身伤回来，再接着挨一顿骂。

        在所有人眼里，她就像一个浑身带刺的浑小孩，没有人懂她，更没人爱她。

        十年的时间里，她经历过的病痛波折和意外数不胜数，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仍旧顽强的活着。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不配活在世上，否则老天为何处处为难于她。冷漠，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对什么人都爱搭不理，这个地方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那么恶心。

        远离这片山区的念头更加坚定和迫切，高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之前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出来，准备起诉。

        在过去的十年里，她给当地的相关部门写过一百二十一封信，陈述王艳玲的死，以及她对这个案子处理结果的不满。十年，一百二十一封，就像石沉大海，连一点涟漪都不曾有。后来她渐渐明白了，不是信丢失了，而是天太黑，比王艳玲死的那个雨夜还要黑，让她感到窒息，极力的想逃离。

        她还不满十八周岁，因而这件事只能借别人的手代劳。好在那家人飞扬跋扈惯了，树敌太多；再者，为着自己的仕途，扳倒一窝徇私枉法的家伙，也是大功一件，因而有的是愿意做这件事的人。

        不过在这之前，她决定先见见那个逃了十年终于回来了的杀人犯。父亲在她高考后第三天说，那人之前一直在沿海地区打工，一个月前逃回来的，据说刚进县城就遇到车祸。

        人还活着吗，孟晓菲十分关切的问道。

        活着，在他老家休养呢。

        那就好，没死就好，她心说道。

        孟晓菲一大早就出发，心里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十年来的煎熬令她早已心力交瘁，这地狱般的日子终于要画上句号了。她照着之前查到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杀人犯的家，在另一处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路边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门口堆着一大堆柴火，旁边还栓着一条大黄狗。狗见了她也不叫唤，孟晓菲也懒得怕它，看到院子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强烈的怒火。她感觉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是激动，是愤怒，是终于要抓到仇人的畅快，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她径直走了进去。

        你还记得王艳玲吗？十年前被你杀死的那个女孩。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她，愣住了。她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苍老又猥琐，只是当年的那股阴狠劲儿没有了。他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的凉棚下乘凉，脖子、右腿和左手臂都打着石膏，看上去脖子以下都不能动。

        对方见到她有些惊讶，你，你是那时候的……

        没错！是我！没想到吧，我还活着，可你却该死了！十年！你多活了十年！终究还是回来了，该有个交待了，孟晓菲冷冷的说道。

        这与她想像的不同，她曾养过毒蛇、蜈蚣、蝎子、壁虎、花蜘蛛，也研究过农药、老鼠药、蓖麻、曼陀罗……十年间，她给他设计了成百上千种死法。可是，现在看到面前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全身瘫痪不能动，她所有的设想一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与此同时，又不由得感到一丝庆幸，她心里抑制不住的狂笑：真是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你也有今天！或许，冥冥之中，老天爷也不忍心看着她通过那样的极端的方式复仇吧，所以这个男人刚进县城，就被一辆运货的大卡车撞飞了。

        你想怎样？他都这样了，你……

        男人的母亲听到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

        那又怎样？！被他杀的人可是死了十年，十年！我几乎每天都会梦见她，看到她满脸鲜血的样子喊救命。你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两千块钱就买断人家的命，仗着自己有做官的哥哥，发财的舅舅，就这么轻贱别人！两千块买你儿子的命你愿意吗？！

        她冲个这个老妇人吼道，十年前这个女人傲慢无理、态度蛮横的嘴脸，孟晓菲刻骨铭心，从不曾想跟她客气。

        你说你就两个女儿，现在正好有机会可以生个儿子不是很好吗？当年在场那么多人，大概只有孟晓菲觉得这话刺耳恶心。

        她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放心，我不是来要他这条贱命的，我只是来通知一声，准备受审吧，咱们法院见。

        一个多月后，开学的前几天，案子结了。这个男人在法庭上很爽快的认了罪，他请求判死，立即执行，大概是不想受罪了。但是没有如愿，孟晓菲打心底不希望他被判死，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比死刑更痛快？反正他后半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死缓两年，挺好。

        王艳玲的父母得到了一笔十万的赔偿金，见到孟晓菲连连道谢。他们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两口子没有太悲伤，似乎也没有怀念，只有对儿子的温情和对意外所得的欣喜。

        孟晓菲站在法院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苦涩的笑了笑：

        艳玲姐，你爸妈给你生了个弟弟。

        大学开学前一天，她提着香烛再一次去了后山，还是那个孤零零的小土包。上回清明节她来过，如今杂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四周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成一道道坑坑洼洼的沟槽，像一条条难看的伤疤。她捡了些石头重新垒了垒，把泥土踩紧实了。

        未成年的孩子是不会有人祭奠的，也无法入祖坟，王艳玲的家人甚至嫌她不吉利，一次也没来看过。从今往后，这里更不会有人踏足，因为从明天起，她就要离开这里去往外地求学，一年最多也就回来两次；从明天起，她能彻底的解脱，告别这个让她伤心失望的地方。

        艳玲姐，害你的人已经抓到，你可以安息了，愿来生不再为人……

        孟晓菲沿着曾经那条逃跑的小路一路寻过去，在茂密的丛林深处找到了一个山洞。那里曾是大毛的家，现在只剩下寂静无声的山洞，洞口长满了杂草。孟晓菲微微弯着腰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点大毛的痕迹都找不到。她并不失落，在洞口盘腿坐下，像曾经大毛在的时候一样，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嘴里喃喃道：大毛，天终于晴了。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父亲打电话时跟她说，那个杀人犯自杀了。他的父亲在他自杀的前一周中风，也坐上了轮椅，他不堪重负半夜里咬舌自尽。十年前曾经帮他们行方便的那些领导和公职人员有两个被判刑，其他的全部开除了。

        孟晓菲默默的听着，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呢，这不就是她一直努力得到的结果吗，这么多年自己的努力和隐忍不就是为着这一天吗，只是真的结束却没有复仇的快感，甚至觉得空虚，像一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突然觉得没有了目标。

        这一年，他们家从老宅搬到了县城，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而王艳玲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

        如今，她已经快忘了那个在她童年时期唯一给予她温暖和保护的朋友长什么样了。她所在的这座山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过严重的山体滑坡，自上而下的泥沙巨石树木倾泄了下来，原本屋后的那片空地都堆满了断树残枝，泥土埋到了窗户那么高。王艳玲那小小的墓地早不知被冲去了哪里。

        孟晓菲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看了看后山横七竖八的树木和巨石，以及被雨水冲刷的沟壑，决定还是不上去了。那段让她悲伤的过去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她的朋友早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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