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精神病人：第四十四章

2001年，申南实验小学。

        一群高年级男生正围着一个圆圆胖胖皮肤黝黑的男孩，他们态度嚣张的驱赶着他，骂骂咧咧吵个不停，女生们远远的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男孩怯懦的看着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委屈又无助，面对劈头盖脸扔过来的纸团，他只好捡起掉在地上的悠悠球，神情黯然的默默离去。在他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嘲笑声，他们称他“猪八戒”，笑他肥头大耳又黑又胖还特别能吃。在这所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玩儿，大家都刻意的与他保持距离，生怕得罪那群平常欺负他的孩子。他像一个走进鸭群的丑小鸭一样不被人待见，与他们格格不入，无论什么集体活动都没有人愿意带他玩儿。久而久之，他变得更加不愿意讲话，整天沉迷于自己的小世界里。漫画和小说成了他课余时间最好的伙伴，没有朋友的漫长岁月，书里的人物成了他最忠实的朋友，他也不再羡慕那些有很多朋友的人。对于那些欺负他的人，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不招惹不对抗也不和任何人说。父母向来只问成绩，多说也无益，说不定还会引来一阵苛责。

        就这么过了半年，他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转折。市里的儿童绘画比赛，班主任建议他参加，他以惊人的天赋和绝对的优势获得了第一名，在学校引起了小小的轰动。这次比赛让他看到了希望，也开始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原先欺负他的孩子似乎也不再来招惹，独来独往的日子自在了不少。四年级下学期，他认识了另一个比他更不受欢迎的男同学——梁宇。梁宇是转校生，关于他各种各样的谣传有十多个不同的版本，且一个比一个奇幻，比如有说他从小被妖狐附身，谁得罪他谁就会倒霉，不知道是不是漫画看多了，故事编得有模有样；还有一说，梁宇小时候双目失明，后来偶遇一位高人，不仅治好了他的眼睛，还开启了他的这项神技，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诸如此类的言论在学生之间传递，既让人害怕又令人好奇。当然，更多的人觉得他只是因为太孤独、太需要被关注，为了刷存在感才故意扯慌，因此大部分人都不太当回事儿，甚至觉得这孩子谎话连篇不可信任，不想跟他玩儿。因为某个意外的契机，梁宇认识了朱艺文，两个不受众人待见的孩子成了朋友。

        朱艺文的父母是普通的上班族，像所有的家长一样望子成龙，从小就对他格外严格。当然，也像大部分家长一样，关心成绩关心分数更胜过孩子的喜好。他从来不敢把漫画书带回家，即便后来绘画得了奖，老师家访的时候也跟父母说他很有天份。九十年代，大部分人才刚刚解决温饱，像绘画这种奢侈又不能变现的技能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当个业余爱好不影响学习成绩勉强可行，否则无论多有天赋都会被扼杀。朱艺文只能偷偷学，在校期间利用一切的课余时间画画，晚上在家完成作业后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画，周末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关起门画，没有专业的老师指导，全靠自己摸索。他文化课中等，考重点无望，若是通过特长生倒是有一线可能。他后来的成功得益于那位恩师，也就是那位发现他天赋异禀的年轻班主任。小学四年级开始，这位老师一直默默支持他，甚至不惜每个月从自己微薄的薪水里挤出一点钱给他买笔纸颜料和书籍教材，鼓励他不要放弃，至今提起这位老师朱艺文都忍不住感激涕零。进入初中之后，他开始在漫画杂志上发表作品，偶尔还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父母也渐渐不再埋怨他在画画上投入太多的精力，转而默许并开始支持他，给他找了专业的辅导班。

        梁宇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事他毕业后才知道的，当时一直以为梁宇只是转学，为此还曾责怪他不辞而别。自梁宇走后，他又重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没有什么聊得来的朋友，虽然陆续有女生喜欢他的画，却依然没有人喜欢他，因为他更胖了。一米七六的身高将近两百斤，连一向不太在意的老妈都有些担心他肥胖过度。

        高二下学期，长篇故事漫画《你的身后有人》开始在《漫话》杂志连载，很快就受到圈内关注，没多久就风靡全国。由于故事取材自梁宇的真实经历，国内同类型的漫画作品又比较少见，尤其是有关精神病人的描述，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还是挺陌生的，因此，这部作品一问世就深受漫迷喜爱。五年时间，获奖无数，朱艺文也被称为中国新锐漫画家的希望之星。漫迷们亲切的称呼他“二师兄”，他也渐渐不再为自己的外貌焦虑自卑。成为专职漫画作者之后，社交圈子更狭窄，每天在编辑催稿和赶稿的日子里熬着，常常昼夜颠倒，或许是因为作息不规律，没过多久就开始出现幻觉。一开始他完全没有当回事，一说起幻听幻视每个人几乎都经历过，直到后来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与人发生争执，他暴跳如雷的样子，才让家人注意到他的变化。父母大概没仔细看过他的漫画，更没有研究过漫画里的内容。朱艺文的父亲还会时不时的叨叨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与人交往，找不到对象的事儿。家里曾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也陆续相过亲，只是每回都因自己的身形而被人明里暗里的嫌弃。

        他曾经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在拒绝他的表白后，跟侮辱嘲讽过他的男生好上了，这使他倍受打击。那是他初成名时候的事，女孩子姓林，瓜子脸长相清秀，虽不是大美女，但气质出众温柔可亲。她曾经是二师兄的忠实读者，每次他没有动力继续创作或灵感枯竭的时候给予他鼓励。出国旅游回来还带给他一套颜料，只为了能换得二师兄一幅亲笔签名画。在学生时代，这样的姑娘换做任何男生都很难不动心，二师兄自然也不例外。某次参加完颁奖典礼，他脑子一热就跟人家表白，没想到的是被对方无情的拒绝，更没想到，好死不死，偏偏有个与他有过节的男生也在场。之后那男生只要逮着机会就嘲讽他一番，闹得人尽皆知。更让他接受不了的是，那女孩子还被那男生追到手，这大概是他学生时代最最不可忍受的事。后来有一次对方的挑衅令他忍无可忍，盛怒之下将其胖揍了一顿。他也因此没有参加高考，报考了艺校就读，两年后一毕业就成为了自由漫画家，并筹备出版《你的身后有人》第一册和第二册，那一年他才二十岁。此后的五年，他彻底成了骨灰级宅男，几乎天天窝在家里，没有社交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朋友，父母的唠叨和编辑夺命催稿电话成了他仅能听到的活人的声音。每个月唯一需要出门的事就是去精神病院看梁宇，听他讲故事，那些故事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也是为数不多能真正让他感兴趣的事。

        二师兄生病的起因没有人知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从何时开始。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他妈妈，因为一道菜加了蒜泥勃然大怒，事实上以往他从来没有反对过加蒜泥，也从未表示过不喜欢吃。他妈妈一脸愕然的看着他，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从那之后，经常会出现类似的情况，跟父母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周围人一致觉得，他性情大变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谁也没有往精神问题上想，白天他父母都去上班了，晚上几小时的相聚也常常为着一点小事争吵。起初，大家以为他只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每个月编辑催稿他都异常暴躁，直到有一天，他因为拖稿好多天被编辑找上门来，没说几句话，他就暴跳如雷，面露凶光，表情狰狞，编辑吓懵了，临走前跟他父母建议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父母一听显然不乐意了，表面上答应着，实则并没有当回事。直到后来一次聚会上与别人发生冲突，大打出手招来了警察，父母才意识到问题。苦口婆心的说服他去看心理医生，当时医生的第一次诊断是压力过大，太过焦虑且长久的情绪压抑导致无法自控，建议他暂时放下工作出门放松放松。然而，两个月后，情况并没有好转，反倒比先前更严重，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医生建议入院治疗一段时间。但是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怕他自己照顾不了自己，坚持在家遵医嘱治疗。由于当时的病情并不十分严重，医院也就没有强制要求，就遵照家属的意愿让他回去了。

        在家呆了不到半年，有一天晚上，因为一件小事跟父亲起了争执，他随手抓起水果刀就朝父亲捅过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行为谁也没有料到。那个温润柔和的朱艺文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且冷酷无情得令人齿寒的人。他父亲当时晕死过去，好在他家离医院不远，及时就医，保住了一条命。他被五花大绑的捆在房间里，次日清晨，家人亲友合力把他送来精神病院，看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母亲既懊悔又心疼。二师兄后来回忆起捅伤父亲这件事他是有印象的，不知从几时起，他对于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有了感觉。这种无法自控的痛苦让他心力交瘁，他甚至想到死，被送到医院里他反倒安心许多。或许若干年之后，一个精神病漫画家的故事将出现在别的漫画作者笔下，每每想到此，他觉得自己特别滑稽可笑。住院的那些日子，精神状态良好的时候，他仍继续创作，母亲每回来看他，顺便把画稿带回去收好。家人也不再抱怨，每次见面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激怒他。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外界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也渐渐多起来，有不明真相的漫迷甚至猜测他已经死了，纷纷给当时的那家出版社写信，要求其告知真相。出版社当然不会告知，对外宣称他生病入院，暂停更新，而后推荐其它的漫画作品转移视线。有些漫迷不甘心，开始私自调查，网络的力量很强大，各种牛鬼蛇神云集，最后真的搜查到他的家和所在的医院。这件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的父母不甚其扰，最终不得不搬家，并求助律师发律师函警告激进的漫迷，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人肉搜索风波才得以平息。

        “听说六年前梁宇那次出院的时候，你也来接他了。”一楼的走道上，孟晓菲和朱艺文并排坐着。

        “是，说起这个挺惭愧的，他出院的第二天，我约他和几个朋友去打球，结果出门没多久就出事了。就在我面前，隔着一条马路，一辆货车突然滑向了人行道，说来也巧，从岔路口上冲出来一个乞丐正好挡在梁宇前面，他才得以避开致命伤，大难不死。住了一个月的院后，赵医生和何医生又让他住了进来。当时就很纳闷儿，以为医院别有用心。”朱艺文叹了口气道：“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赵医生他们当时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其实，这里也挺好的，至少相对安全。”这话像是说给孟晓菲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的。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漫画还会继续更新吗？”

        “放心吧，会的，感觉自己就像死过一次，后半辈子更加会好好过的。”朱艺文哈哈一笑，“谢谢你们，听梁宇说你和你的朋友喜欢我的漫画，身为作者，没有比这更好的鼓励了。生病的这两年时间，外面或许早已物是人非，两年太久，足够忘记一个人，漫画界新人辈出，恐怕没有多少人记得我。”

        “我们记得呀，都等着看后续呢”，孟晓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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