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离高考已经不剩一个月了，现在老师连课都不怎么讲了，每天的日常逐渐变成了各种做卷子、讲卷子，甚至是整天整天的自习。

        堆在边上的答题卡都已经摞成了一厚沓，成文磷桌子上的倒计时也从一开始那横亘桌子的一大长串变成了现在的一小片。

        看着这个倒计时，成文磷有的时候总能觉察出一种神奇的感觉——似乎这个进度条越短，自己的日子也就变得越明亮。

        理论上，每天的阳光抑或风沙都不会有啥大的区别，可是一旦看到倒计时，猛然意识到快要高考了，那即使是外面的沙尘暴，都会开始显得有点说不上来的新奇。

        不过在这越来越轻的日子里，那些和沙尘一样乱飞的谣言却没有丝毫止息的倾向。甚至成文磷的英语老师都为此特地找他谈过一次。

        不过成文磷却并没怎么难过——他只是在想着：其实不论做什么，都不及用高考成绩打那些造谣传谣者的脸来的要更解气。

        想到这里，成文磷捏着笔杆子的手就忽然变得有劲了一点。

        不过虽然狄明教他的方法确实挺有用，但是似乎也终归只是一个方向而已。必背单词尚且还多得像海一样，扩展词表就更令人绝望了。狄明也强调过，说不论谁讲了什么东西，都替代不了积累这道工序。

        想到这里，成文磷就又把头都埋到了一片书堆里，一遍又一遍地抄着要背的东西。

        而此时他全然都没有注意到，班主任老李已经从站在后面好久了。

        后脖颈忽然被谁捏了一下，吓得成文磷一时之间都没敢动。还在上着课呢，后面又没坐人；常干这种事情的贺一飞也趴在前面写着东西

        “嘿。”老李那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弯下腰，低声问成文磷道：“过两天开高考前的家长会和动员会，你看看，你爸妈能不能来做一下咱班家长代表？”

        一看是老李，成文磷才安下心，可是老李说的这话却还是让他的心一下就又沉了下去。

        他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老李，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爸不在本地，我妈要去给我弟弟开家长会。”

        “但是咋说呢，三年了，我还没跟你家长聊过几句呢。快高考了，反正我和你弟弟的班主任挺熟，要不我和他们班那边打声招呼，让她这次先别去那边，也至少来参加一次你的家长会吧。”

        成文磷听到这话，不由觉得头疼起来。

        确实，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老李给出的建议确实挺可行，而且还挺中肯。

        但是，老李不知道，且成文磷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妈只是他弟弟的亲妈，不是自己的亲妈——而且，他也不想和再和她说一句多余的话。后来，他妈找他舅舅叫人揍了自己一顿后，他更是已经不想要她再管自己的任何一件事了。

        至于让她当家长代表，请她在全班面前发言那个场面，成文磷更是想都不愿意想。

        可是老李的诉求真的很真切，平时在明面上老李都是很凶的，可他唯独却一直对自己很照顾——不管这是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这都让他挺犯难的。

        于情于理，他似乎都没办法在说什么了。

        于是他就忽然被夹在了这种两难的地步——他只剩下两个都很烫手的选项：要不跟老李说出“她恨他妈，不想求她”这种中二且容易引起家访的话，要不就得想个办法，狠下来拒绝老李。

        老李捏住了成文磷的肩膀，还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柔声追问道：“怎么样？”

        ……后一个选项也在此刻收敛住了。

        是不是可以找个人冒充一下

        情急之下，成文磷的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这么个想法

        于是，长相酷似大叔的狄明就理所当然地第一个出现在了成文磷的脑袋里。

        “那个，老师，我妈不太行，但是我，我舅舅应该是可以来的。”成文磷终于是强行组织出了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你舅舅”老李脸上露出了一丝嫌弃：“快高考了，我觉得这次家长会还挺重要的，重视一下好吧？”

        “不不不”成文磷眼神游移了一下，还是想出了应对的办法：“我爸这几年一直在外地，我舅舅也没结婚，就一直一直在我们家，和我们也挺好的，平时都是他在照顾我和我弟”

        成文磷本来还以为，自己一定挺擅长撒谎的。可是真到了随口胡诌的时候，他却还是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怂。

        “那行吧，那我上报了。可能要你舅舅上台说两句，他认识字吧？”

        成文磷特别想如实回答：不认识。

        现实中他舅舅小学没毕业就去会社会了，可能也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吧。

        但狄明肯定认识吧

        于是他回答说，认识。

        老李走了，成文磷却还是挺慌的。那种紧张的气氛消失后，他开始意识到一件致命的事——就算狄明留着长发胡茬，邋遢得有的一拼，但其实还是带着一种不属于风沙城的气质的。

        放眼观察的话，狄明这个人一看就像是个属于远方的人。他绝对不像这个风沙城小县城里的市民，甚至可以说是一点边都不沾。

        老李走后，贺一飞也忍不住回过头来：“我操，你舅舅不是混社会的，前一阵子还刚喊人给你揍了一顿吗？”

        成文磷把额头抵在桌子上，闷闷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你别问了。让我静静。”

        估计以老李的老奸巨猾，一眼就要看出来这是他找的别人了。

        成文磷尽力安慰着自己：反正快高考了，揭不揭穿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吧……

        这么想着，他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不过，他也倒是真的希望，狄明能是他的家人啊。

        二

        看到站在门口接待到来的家长们的班主任时，狄明才发现大事不妙。

        成文磷以前确实提过一嘴，说他们班主任姓李，狄明也没多想，毕竟姓李的人多了去了。

        但是他真没想到，自己冒充一下成文磷的家长，居然还能遇到

        当年自己的班主任。

        早知道就不答应成文磷了

        不管他拜托自己的时候，那一声声的“叔儿”叫的有多恳切，他都肯定不会答应的

        一会儿还要上台念个发言稿，只能祈祷老李认不出来自己了。毕竟毕业后的这几年里，自己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再看看老李，老李脸上的皱纹比□□年前深多了，但那小眼睛却依旧还是像以前那样眯成一条缝，那显得甚至有点猥琐的笑容也还是会不时出现。也或许，这六年对老李来说也没有自己的六年来得这么漫长吧。

        狄明想了想，事已至此，也没法后悔了。于是便压低了帽子，从后门绕进了教室里，对了对座位表，找到了成文磷的位置。

        这位置挺不错的，靠着窗户，空气不错。狄明轻轻拉开椅子，却一眼就看见了那桌子上，用黑色的涂卡铅笔画着一小排竖线——整整齐齐的，就像是栅栏一样。

        他低下了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倒是成文磷周围的座位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阿姨。狄明也没管她们，只是继续默默看着这桌子上奇怪的图案，推理着它的含义。

        旁边一个烫着卷发，穿着酒红色外套的中年女人在手机上确认了一下座位表，便拉开凳子，坐到了狄明旁边。

        一上来，她就侧眼注视了狄明一阵子——并且也马上就被狄明发现了，这让狄明挺不舒服的。不过她既没有多问也没有多看，就低下头来，开始自顾自地翻起她那桌子的桌壳子。可一翻搜寻后，她只找到一片小镜子，于是她便像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继续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刷拉刷拉地一页页翻找着。偶尔翻出一张夹在书里写着字的小纸片，都会盯着看好久，脸上也随之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挤的那一层厚厚的粉底似乎都要掉下渣来。

        不过狄明倒是并没有什么关注旁边的心思。他还是没明白成文磷画在桌子上的那一排线是什么意思。数了数，那些线条总共有29条，而且好像黑线的旁边，还有一些浅浅的像是被擦去了一样的痕迹。

        正在他揣摩着这线条的含义的时候，又一个家长走了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哟！陈美玉妈妈呀！”

        狄明听见了这像用喇叭喊出来一样的声音，不由得微微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来者——比起自己旁边这位，这个女人没化妆也不烫头发，只是简单朴素地扎了个马尾辫子，似乎也更年轻一些。“陈美玉妈妈”也很意外：“哟，贺一飞他娘！我都不知道俩孩子坐这么近！”

        “贺一飞他娘”落座在狄明的前面，就开始有说有笑地和“陈美玉妈妈”攀谈了起来，于是。两人就像两只春天枝头上停着的麻雀一样，一说起来就停不下了。

        而没谈论一小会儿，后来的那女的就忽而压低了声音，凑到陈美玉妈妈的耳朵前用方言说了些什么。陈美玉妈妈听罢，便把目光投向低着头的狄明。

        两个中年女人忽然就安静下来，转而用余光不时地看着旁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家长”。终于，贺一飞他妈妈试探性地首先开口了：“伊是成文磷的大大咯？”

        所谓“大大”就是“爸爸”的意思——很地道的风沙城方言。说这话的时候，贺一飞他妈还故意提高了声音，而且没有面向狄明这边，似乎故意让人分不出来这是在对谁讲一样。狄明稍作思考，似乎就一下明白了贺一飞他妈的意图——风沙城的方言很难懂，估计外地人是不太容易听明白的。而很明显，狄明看着真的一点都没有什么本地人的样子，况且成文磷他爸失踪那么久，难免会走漏一些风声，遭到怀疑也是挺正常的。

        狄明想起来，成文磷拜托他去家长会的时候，也表露过他的担忧：“叔，你看着就不像咱本地的人，所以你多少装得像点，呗。”

        可是狄明此刻还真的就非得要看看，不像本地人，又能怎么样。

        所以他故意假装没听懂贺一飞他妈的那句话，只是随便地看着成文磷留在桌子上的一本生物书，头也不抬一下。

        贺一飞妈妈见状，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这个时候狄明才故意抬起头来，装出一副猛然被叫到的表情，还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于是，两个女人就有恃无恐地开始用沙城话开始了那实际上起不到任何加密作用的“加密通话”——

        “哦哟，我听说成文磷他爸出去鬼混很久了！好几年都没回来！这怎么忽然回来了哦？”

        “谁知道呢，我听我们家贺一飞说，是他舅舅假装成他爸来的。”

        “哎妈呀，成文磷他舅舅是不是就是那帮小地痞流氓的头子啊，昨天傍晚我买菜的时候，才看见伊领着一帮开摩托车的，在停车场堵人啊”

        “确实一看就不是啥好人！看那凶光毕露的，前几天我看手机上，有个大师都说了！相由心生”

        “他妈妈也不是啥正经人！这几年他爹不在，就隔三差五勾搭别的男人，怕是改嫁的准备都做好了，就等俩孩子毕业了。”

        狄明在一边听得都有点想笑——憋笑憋得他都有点辛苦。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凶光毕露”了，但是他感觉有的时候听听这些或狭隘粗俗，或平平无奇的市井言语，原来也还挺有意思的。

        虽然平时的他对于这种话题应该是连脑子都不会过一下的，不过在魔都待太久了，这种家乡里市侩但是熟悉的味道还是有点令人怀念的。

        而且，他还真不知道成文磷的家庭原来还有这么多奇怪的谣传。

        家长会开始了，没出意外，讲的都是些高考前的车轱辘话。摆正心态、别给孩子施加压力、注意营养什么的。

        狄明拿了张学校对面补课班送的广告纸——那种背后带空白专供家长会的“赞助型”小广告，把每一科老师说的东西简要记在上面，想着可以留给成文磷看看。只是旁边的两个大妈还在小声地聊天，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搞得狄明有时都不大能听清楚台上的人讲了些什么。

        终于到了家长代表发言的时间，老李在讲台上说出来：“请成文磷的家长上台说两句”的时候，狄明无奈地叹了口气——怕是真的要被认出来了吧

        只是旁边的两个妈妈非常吃惊，她们大概也没料到这个看着有点邋遢、穿着一点也没个“家长”样子的人居然还是代表。

        狄明拿起演讲稿，站起身来的时候，还轮流扫视了一下这旁边的这两人，眼神里飘过一丝诡谲的嘲笑。随后，便抖了抖刘海尽量遮住眼睛，上台去了。

        “各位家长朋友上午好”

        狄明清了清嗓子，专门操起了一口沙城方言，大声读起了稿子。

        陈美玉的妈妈睁圆了眼睛，压得那眼皮都变成了好几层。她呆呆地望向同样吃惊的贺一飞妈妈，两个中年女人就这么哑然地面面相觑了。

        狄明还是很紧张的，念到后面，他声音都开始抖起来了——可能是大学毕业太久了，自己都几乎忘记上学时上台发言时候的那种惊慌了。狄明这人最不会应付的就是那种一群人各色各样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场面了。

        他尽量地低下头去，偶尔抬眼用余光看看台下的老李，所幸老李似乎也并没有关注自己，他只是听了两句就开始拿起手机刷了起来，看这个反应，大概是确实没有人出来自己。

        知道了这一点后，狄明才放心了许多。

        煎熬的几分钟倒也没显得很漫长。念完了稿子，舒了一口长气，狄明才简单致了一下意，溜下台去了。他回到座位，也丝毫没管旁边的两个大妈之间弥散着的尴尬的空气，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打算赶快溜之大吉。

        毕竟狄明生性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他只会越来越不自在。

        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了，是个长得挺高的小姑娘，应该是这个班的班长，学习成绩每次都问句全班第二的那种——听成文磷说，以前老李还是优先让成文磷这个万年老大去发言的。但成文磷不愿，老李就强扭着他去，然后，那小子就站在台上当众理直气壮地扔了发言稿说道：“我不学习，我就想考个技校。”

        于是从此以后，老李就再也没敢叫成文镭发言了。

        狄明想了想，也确实挺像那小子会做出来的事。他好像说过，说他的梦想是个秘密，这个世界上知道他想去什么地方上大学的人，绝对不超过3个。

        可是让狄明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何德何能，几乎是刚见认识成文磷，就成了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了呢？

        正打算悄悄从后门走出去，狄明却听见了班长在台上说了这么一句：“距离高考只剩下29天了”

        29，这个数字

        狄明猛然想起来那课桌上的一排横线——也同样是29根。

        他望着桌子上的这个图案，笑了出来，而后，这种笑又慢慢变成一种咬着嘴唇的辛酸感——

        这是一个倒计时。

        那铅笔印子很浓重，并且还越画到最后越浓，可见画这个倒计时的时候，成文磷那笔力一定是愈发的狠。狄明似乎一下就体会到了那种艰难地盼着这个倒计时归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溺水在海底的人，艰难而痛苦地抬头仰望着从海平面上射来的微光一样。

        狄明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成文磷的脸上时常都挂着那种——勇士视死如归地前往去挑战恶龙一样的表情了。

        想必面对高考，很多人都会有类似的心情，但是像成文磷这么决绝这么孤注一掷的，他还真的是第一次见。

        台灯底下成文磷认真且在咬着牙做题的样子像是一阵难以察觉的背景音一样出现在脑中，狄明握紧了手，稍作思考，还是在那张笔记纸上留下了两个字：

        “加油。”

        写完后，他又咬住大拇指指尖，盯了好久那张纸，然后在那个句号的后面补了一个“呀。”

        “加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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