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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中书令在外皇城的独立值房里。

        原本空荡荡毫无摆设的桐木长案上,如今多了一盆兰花。

        精挑细选的报岁兰,受了精心呵护,在深秋季节里依旧长势极好,叶片青翠亮丽,还新结了花苞。

        裴显长身鹤立在桐木案边,指尖轻轻抚着兰草生机勃勃的长叶。

        身穿绯色官袍的谢澜此刻正在对面,姿态庄雅地行礼。

        “下官今日得了东宫调令,特来和裴中书辞别。感谢裴中书和姚侍郎多日以来的提携。”

        姚侍郎讪讪地站在旁边。

        朝廷的正式调令在他手里压了五六日,终究还是压不住,东宫已经来人问了几次。他今日壮着胆子请示了裴显,当面把烫手的调令发了下去,不敢看上司的脸色,赶紧识趣告退。

        裴显站在长案后,修长的指腹轻抚着兰草长叶,对谢澜说,“调令既然已经颁下,你从此便卸了中书舍人的官职,去东宫罢。”

        “但你须知道,入了东宫,你便是东宫辅臣。若是皇太女殿下出了什么差池,本官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你东宫舍人谢澜。”

        谢澜长身行礼,“下官知晓厉害,必定竭力辅佐皇太女殿下。”

        裴显懒得追究他的话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前几日见你入夜还在东宫,殿下召你给她讲经史?”

        “是。正在讲左传。殿下人极聪颖,从前虽学得不多,但很快便能融会贯通,还能结合时势,举一反三。臣感觉,殿下并不需要关起来死读书。活学活用,或许更适合殿下。”

        “活学活用……”裴显复述了一遍谢澜的四个字,睇过犀利的一瞥,

        “你听说过殿下‘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了。指责本官不该拘着她在后宫读书。”

        谢澜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不应。

        裴显放开兰草叶片,在并不大的值房里踱了几步,在窗边站定。

        “皇太女的性子过于跳脱不定,还是不能入政事堂观政。”

        他心里主意已定,吩咐下去,“谢舍人既然入了东宫,除了讲经史,不妨再花些时间翻阅邸报,把政事堂里每日议的大小事,为何如此议定,背后有哪几方的利益纠葛,当做讲学的一部分,给殿下细细地讲解起来。”

        这番话实在出乎谢澜的意料。

        他原以为裴显刻意压制着东宫,是因为东宫和他不和,裴显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没想到他居然轻易松了口。

        虽然不能入政事堂观政,但每日对着邸报讲解近期的议政结果和博弈考量,是新入朝堂的新手了解政事的极有效的学习手段了。

        他隐下心底的诧异,应下,“是。”

        正转身欲离开时,裴显把他叫住了。

        “讲解的既然是朝廷议的时事,地点不必在东宫。”

        值房的几扇木窗终日大开着,谢澜侧身对着窗,被京城世家推崇称赞为‘清贵绝伦’的俊美容色显露在明亮的日光下,寻常的绯色圆领官袍掩不住修长如竹的身段。

        裴显收回视线,神色不动地抬手指向东南边。

        东南边的两扇窗正对着政事堂外的中庭,人来人往的官员走动身影不时闪过窗外。

        再远一点,就是附近的几处官衙和长廊两边一溜排的值房。

        “皇太女殿下不是无事就喜欢过来政事堂附近漫步几圈?劳烦谢舍人传话给她,叫她以后下午申时后过来。申时后大批官员散值,空出许多值房,到时候便寻一间空置的,由谢舍人讲解当日的政事堂议政诸事。裴某和政事堂其他几位,若有空时也去旁听,以便明辨纠察。”

        “是。”

        ——

        姜鸾这几天心情不错。

        谢澜虽然性子过于冷清了些,人不怎么有意思,但肚子里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一纸调令把他从中书省弄了出来,调入东宫,从此做了她的臣属。

        谢澜带过来的裴显的那句话,她也听到了。

        “虽说再也当不成舅甥,他心里多少还剩了几分往日的情分。毕竟在一起喝过不少次的酒,吃过不少次的席面。他家的京郊别院也去过了,互相串门也串过好几回了。就算是纸糊的交情,也是交情嘛。”

        姜鸾不怎么讲究形象地坐在廊下台阶处,远远地看着白露手里举着浇花的小瓷瓶,廊下两边各式各样的珍稀兰草,趁着天气晴好,一盆盆地挨个浇过去。

        她对身侧的秋霜说,“兰花送过去两天了。他没退我的花,还投桃报李,让我去政事堂——旁边的值房里听邸报了。”

        这句话说得有点不得劲,她自己说完没忍住,叹了口气,“算了,不能太较真。和他较真会被气死。我的‘半日观政’的要求,算是应下了一半吧。”

        秋霜坐在旁边,啧啧称奇。

        “上次裴中书被殿下的几句话刺得不轻,脸色那么难看地走了,还以为他要秋后算账。出去时的眼神把我吓得几天没睡好,提心吊胆地等坏消息。没想到裴中书居然对咱们什么也没做?”

        “他对我们做什么。”姜鸾随手摸了摸身边一盆长势喜人的报岁兰,

        “他和李相结下了大仇怨,当面都还能互相谈笑敬酒。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而已,又不至于伤了他的筋骨,破事还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有什么忍不得。”

        正好看见了淳于闲,把他叫住了问,“搬运铁笼子的事办好了没有?”

        淳于闲被拦住就知道是她要问的是什么事,走近几步,“臣属正要过来回禀殿下。”

        文镜带着东宫亲卫暗中走了一趟京畿附近的兴根村,按照羊皮纸绘图标注,果然起出了满满一窖子金铤,称重一千两百余斤,合计将近两万两金。

        不敢说是富可敌国,但至少也是能震撼人心的一笔大数目了。

        想当初裴显和李相结下了大仇怨,也不过是为了三万两银的军饷。两万两金是翻了十倍的数额。

        好在被东宫得了去。

        如果羊皮图纸落在其他勋贵世家手里,被极大手笔的两万两金驱使,不知暗地里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数目太大,文镜不敢全起出来,把金窑原样封存,只取了五百斤金,沉甸甸地放在马车上,回了东宫复命。

        姜鸾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问太仆寺要最大号的皇家用马车——‘运送狸奴’。

        八尺高的狸奴大铁笼前所未闻,猫儿窝大的能睡下人,东宫新蓄养的名叫玉玉的狸奴显然不寻常。

        运送八尺狸奴笼子的事在宫里流传,暗中猜测什么的都有,碍于东宫的贵重身份,不敢说得太过了。

        淳于闲回禀,“臣属去问过,太仆寺最大的马车也装不下八尺高的大铁笼。必须得从外头租借。”

        姜鸾想了想,“我见过军里押送辎重的大车,最大的那号车比铁笼子大多了。去找丁翦将军借一个来。”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差得是说动裴显那边,让他找院子充作‘养狸奴的外宅’,再派兵马严实把人守卫起来的那股东风。

        但这股东风可不好借。

        换个人去说,只怕才开口说出来意,就会被裴显从屋里扔出八尺远。

        姜鸾坐在廊下,把羊皮纸地形图取出来仔细看了几遍,折起来放回荷包里。

        “地窖里起出的金铤拿两根过来。派个人去政事堂外候着,等裴中书人一出来,立刻快报给我,我亲自去找他。”

        ——————

        裴显是申时前后出的政事堂。

        比起往日,提前了不少时辰。

        他今天心里记挂着事,眼看着窗外的日晷到了申时前后,推脱有军务要处理,人提前出来了。

        不急着出宫,穿过宽敞中庭,径直往长廊两边的六部值房这边走,路过一间值房,便停了脚步,遥遥地往里头看一眼。

        路过四五间值房,前头某处值房的窗棂边突然探出一小截银朱色的广袖上襦,保暖的蜀锦披帛松散地搭在臂弯,从半开的窗里垂落在外头,在长廊两边呼啸的穿堂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裴显见了那片银朱色的衣袖,倒不急着过去了,脚步停在原处,盯着看了一阵。

        值房打开的门窗里并未传出任何交谈的声音。谢澜应该不在。

        他原地停了一阵,再度缓步过去,踩着两级青石台阶进了长廊,站在狭窄的值房门边,视线往窗里瞥过。

        屋里果然只有姜鸾一个。连随侍的大宫女都远远地守在外头。

        她独自坐在并不宽敞的值房里,人靠着墙,素白的手臂搭着窗棂,另一只手无聊地在长案上划来划去。

        这处值房是最寻常的值房,四面雪白的粉墙,窄门窄厅,逼仄得只能放下两排四张矮案,或许是普通文书吏用的值房,周围连半点装饰也无。

        偏偏年少明丽的天家贵女独自坐在雪白的墙边,银朱色广袖迤逦拖在褪色清漆的窗棂上,眉心一点艳红的梅花钿,乏善可陈的寻常值房就突然增加了几许惊心动魄的亮色,变得不寻常起来。

        “谢舍人来晚了?”裴显站在门边,语气极平淡地问了句,“他没有把邸报先送过来给殿下过目?”

        姜鸾被惊动了,侧头往门边望过来。

        她的表情并不意外,似乎政事堂二品大员出现在一间普通的值房门口,是件极寻常的事。

        “我叫他今天别来。”她换了靠住长案的姿势,鲜妍的银朱色广袖从窗外收回来,搁在清漆长案上,依旧垂下来一截。

        “今天本宫是专程过来找裴中书你的。”

        “是么。”裴显语气淡漠地说,“正好臣也有事找殿下。前几日殿下送来两盆兰草,一盆在臣的中书省值房,一盆在兵马元帅府,历经秋霜而不衰,都是长势喜人的佳品。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臣正想找殿下当面说清,把兰草退回去。”

        姜鸾抬起视线,打量他神色毫无波澜的眉眼。“啊,生气了。”

        她斜倚在长案上,兴致盎然地问,“谁惹你了,裴中书?”

        裴显站在门边不答。

        姜鸾歪头想了想,噗嗤笑了,“该不会是上次见面时本宫不肯收回兰花玉牌,让裴中书气到现在吧。”

        裴显不跟她掰扯,抛下一句,“殿下先不急着走。臣这就让人把值房里的那盆兰草送来,完璧归赵。”转身就要出长廊。

        姜鸾在身后慢悠悠地道,“我的性子,裴中书是知道的。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不喜欢被人退回。这回捡了最好的两盆送你,就是你裴家的兰草了。你再送回来,信不信我当场把花盆给砸了。”

        她既然说得出口,当然也就做得出来。

        裴显站在门边,闻言转回了身。披着大氅的颀长身形对着门里,户外的秋光从四方庭院高处漏下来,他的影子照进了狭窄的值房。

        “殿下确实不必再关在含章殿里读书了。借着些细微小事,便能小题大做,小事闹大。殿下向来擅长玩弄人心,作弄起人来熟练得很。”

        明亮秋光落入他的眼里,眼底倒映出的俱是晦暗幽光。

        “区区几盆兰草,你我认识半年都不到的浅薄交情,就想小题大做,拿捏要挟裴某?殿下用错法子了。”

        姜鸾坐在靠窗的长案后,仿佛一叶扁舟逐渐靠近了深海旋涡。对方的表情极度平静,嗓音也如寻常那般的沉稳无澜,眼神却尖锐锋利,低沉从容的语气和咄咄逼人的话语内容交错在一起,带来某种极浓重的压迫感。

        现在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直对着她头顶压来了。

        姜鸾换了个姿势,手肘随意地撑在清漆榉木案上,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她好笑地反问,

        “区区几盆兰草,也值得你裴中书大老远地从政事堂走过来寻我,当面放一堆的狠话?”

        长案上搁着一个五彩大琉璃盏,里头放满了时令新贡的甜柑橘。姜鸾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金黄的柑橘,开始剥橘子。

        “裴中书心里在意了?在意兰草?还是在意你我认识半年不到的浅薄交情?”

        裴显站在窄门边,身上的大氅被穿堂风倏然卷起,呼啦啦刮进了门里,倒像是堵住了门。

        “区区几盆兰草,当然不值当什么。”

        他疏离而淡漠地道,“半年不到的区区浅薄交情,更不值当什么。臣还以为皇太女挂心政事,今日是谢舍人第一天随侍东宫,皇太女必定会来值房听谢舍人解读邸报。臣便想过来看看。万一谢舍人解读有误,也好及时纠错,免得耽误了殿下进学。”

        他嘲讽地往四下里打量,“谢舍人却不在。邸报也没有。殿下极力要求的‘旁听政事’,原来不过如此。找臣又有何事?该不会又想了什么格外出色的话,当面说给臣听?恕臣公务繁忙,不得空闲。”

        说着抬脚就再度往外走。

        姜鸾在身后嗤地笑了。

        “裴中书,看看你自己,简直是个手握长刀的夜行刺客。二话不说就亮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扎了个对穿。”

        她从长案后端正坐直,食指笃笃笃地敲着木案,“听好了,我是来谢你的。”

        “谢我?”裴显背手停在门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凉笑,“让我猜猜,殿下想谢我批下了谢舍人的调令,把他送去殿下的东宫,让殿下如愿以偿。”

        姜鸾愉悦的一拍手,“裴中书果然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对了。”

        裴显唇边那点浮于表面的笑意早在穿堂风里消散不见,他漠然抛下一句话,

        “中书省是最接近皇权的要害之地,皇家威严不容冒犯。这次调出谢舍人的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做一次便够了。下次故技重施,被当场抓获,牵连到东宫,按律论罪,莫要说我没有事先提醒。”

        见他一副抛下狠话就要走的姿态,姜鸾失笑摇头,

        “你竟以为是我动的手脚?谢澜的调令是别人替我做的,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手下没太多人,手还不够长,伸不进你的中书省。”

        裴显欲走的脚步一顿。

        探究的视线从门边盯过来,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沉吟不语。

        姜鸾从长案后站起身,手里托着一块五十两的长金铤,走到门边,在裴显的面前晃了晃,足金长铤在两人的视线里闪过金色的虚影。

        “我这里有个很长的故事,牵扯到许多有趣的人。证据吗,就是满满一地窖的长金铤。一千两百斤的足金不会作假,裴中书愿不愿意拨冗听一听。”

        裴显抬手要拿过金铤仔细端详,姜鸾抬手躲开了,把长金铤在他面前晃了晃,光明正大地藏在了身后。

        “金铤就在我手里,又跑不了。裴中书急什么。”

        乌黑的水漾眸子转了几圈,姜鸾学着政事堂几位老臣走路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背着手踱步,

        “不如——先老实告诉我,两天前收到我的‘区区几盆兰草’,直到今天才想起来退。这两天里对着长势极好的兰草,还是动手养了吧?浇水晒光的时候,心里高兴还是不高兴?究竟是高兴多,还是惊讶多?……总不会全是被耍弄的愤怒吧?”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裴显一个字也不答。

        幽深难测的眸光只是斜睨她,看她故意学老臣们在政事堂议事时烦恼四处踱步的模样,在面前从左走到右,又从又走到左。

        第三次走过他面前的时候,裴显闪电般抬手,直接扯住她的衣袖,把捏着金条的右手从身后拖出,食指中指一夹,长金铤就被他夺去手里,借着秋日庭院里的亮光,仔细端详起来。

        姜鸾:“……”

        “啧。”她从怀里又取出一根沉甸甸的大金铤,“还好我未雨绸缪,早备了第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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