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悲怒

骡子车还没到村口，铃铛就踉跄着跳下车，往前拼命般跑去，等看到第一个在路上死去的村民后，她就直直飞奔到了村长家，推开门走进去后，铃铛飘着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那间他们吃过饭的堂屋内，躺了一地的人。

        李婶抱着乌孩倒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也许是想逃的，却没有逃过去，两位慈祥的老人瘫倒在里面的座位上，所有人俱是一脸惊恐，身上……

        身上胸部这块全都破了一个空洞，没有心脏了。

        铃铛的脚根本不能迈过去。

        脚边是李婶和乌孩啊。

        他们竟然死了。

        铃铛蹲下身，摸摸乌孩稚嫩的脸，将他和李婶瞪圆的双目合了回去。

        她茫然四顾，却连一个鬼魂都没有见到。

        然后铃铛再也忍不住，瘫跪在地，哭嚎起来。

        七宝在外面简单观察了一圈后，这才带着两个小的终于赶到了这里，一进来见到铃铛，便知道情况不好了。

        七宝放出了张大壮，打手势叫他闭嘴，先哄着受惊不小的重阳和要扑到姐姐那去的灵笛，然后七宝上前也跪下身来，搂着铃铛到了怀里，安抚她肩背的同时打量着室内。

        七宝强行忍住了眼泪，赤红了一双眼，顾不得难受，只想先将铃铛从魔怔里拉出来。

        铃铛是如此地悲怒，猝然伤痛之下，心和头都抽痛了起来，她看着七宝又开始问了。

        “为什么？为什么？”

        七宝回答不了。

        铃铛呆滞着转动脑袋，看到了那桌没吃几口的冷饭菜，当时李婶一家该是在用晚饭吧，没有了他们，桌上全都换成了清汤寡水。

        更让铃铛难以呼吸的是，这一定是昨天的晚饭，就在他们走后的当晚啊。

        铃铛喃喃道：“我错了，昨天不该走的，不该走的……”

        铃铛的双眼里没有黑火，但这样的现场不是人能做得到的，七宝回答铃铛：“这是作恶之鬼的错，是世道的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我的错懂吗！”

        铃铛听进去了，她哭着问七宝：“师父，就没有什么能保命的符吗？我该给他们留的，我明明都知道世道乱了，明明都见过鬼会杀人了，要是有，我该给他们留的啊！”

        七宝再也忍不住眼泪，她难过喊道：“没有，我不会，小铃铛，师父不会！所以你要学啊！你想办法去学知道吗？你振作起来！我们去把凶手找出来，我们去报仇！”

        铃铛茫然散开的眼神终于聚拢，她瞪大了眼说道：“对，去，现在就去。”

        铃铛恢复了理智，转动起体内满满的道力，道力以铃铛为中心溢出了一小片空间，但凡有阴气或鬼力出现，铃铛很快就能感应到，并马上可以予以攻击。

        这会也不是夸徒弟灵活运用的时候，七宝便站在铃铛不远处，开了天眼，一起搜寻时刻警惕着。

        等克制着情绪将整个村子找遍，空中都是一片干干净净后，铃铛望向了后山。

        铃铛为难地回头看灵笛和重阳，他们瘦小又受了惊，如何还能跟着她们上山，留在这又怕会有危险。

        张大壮飘到铃铛跟前保证：“小仙长，你们只管放心了去，我张大壮在地府不是白混的，而且我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鬼，这段时间鬼力都养回来了，保护他们两个绝对没有问题，纵有万一，也绝对可以呼啸一声通知你们，并撑到你们回来！”

        铃铛两眼直直盯着张大壮说道：“张爷爷，我相信你，拜托了。”

        铃铛和七宝向着后山跑去，等经过了村人常去的山坡，往林深草密的更里面前进时，铃铛的道力震动了，她的眼中立时燃起两簇黑火。

        就在前面！

        天已经昏暗，夜色正式降临了，铃铛根本不看脚下，睁大着一双眼，心里堵着一腔恨，她飞速跑向林中的某个位置。

        “桀桀桀…哈哈哈…哪来的两个臭道士，发现得挺快啊，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死吗？”

        林中一片空地上，有个男人蹲在地上，说完话之后就继续啃食着什么，一双手红到暗沉，随着那人嘴上的液体流下，又被覆盖上了一层鲜红色。

        那人边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正是那些村民们没了的心脏！

        在铃铛身后的七宝二话不说，拔出桃木剑聚满了道力，一息间便劈砍过去同时大喊：“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男人甚至都没站起身，挥挥手便带起深厚鬼力，挡下了七宝几次杀招。

        男人收回手时看到磕断了一点指甲盖的手指头，顿时变换了神情生气道：“你们道士真残忍，这身体里的魂都没了，你们把我赶出来，不就等于再杀他一回嘛。”

        好厉害的恶鬼！七宝心下一惊，持剑戒备的同时，准备和他聊聊，毕竟，别废话直接上，和反派死于话多，两条都是真理。

        “你占了什么人的身体？你为什么杀了全村人？你吃心干什么？还有那些人的魂魄都去哪了？”

        男人站起身，擦擦嘴边的鲜血，抹红了半张脸，他吐了吐舌头回道：“怎么都喜欢问为什么这种废话，这具身体的娘子也是这么问的，呵呵，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吃啊。”

        “别的食物吃进嘴呀，味如嚼蜡，我可怜呐没有香火，又没有人会给我施食，那我就自己来嘛，还有那些魂魄，噫！最是美味大补了。”

        “对了，这是谁的身体来着？哦，好像是村长家的啊，他在回来的路上就让我看中了，多有男子气概的一具身体，气血充足阳气旺，嘿嘿，凡人脆弱哦，偏偏就叫他病了，我食气鬼王机会在前，当然是笑纳了，哈哈哈哈！”

        男人笑出了眼泪，拿手一抹，还惊奇地看了一会。

        有人冲了过来，男子看都不看，如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这一次，却没挥动。

        先是手臂如千斤石压中一般，软绵无力地挂下来不能再动弹，然后这感觉开始飞速蔓延到了全身。

        男人惊讶看向面前举着摇铃的小道士，这哪里是他以为的道徒，明明是什么怪物吧！

        他被磅礴的道力压到说不出一句整话，无奈之下，脱壳欲逃，但没有用，压力还在，一直钉牢了他。

        壳下是个面目清秀的高瘦男鬼，铃铛困住了他，却不想将他收回摇铃里，她要灭了他，还不能太干脆。

        铃铛闭目思考，她的法器只是一尊摇铃，虽然实际的杀伤力很大，再用用力就可以将这个鬼压到粉碎，可是不够，这不够！

        铃铛继续输着道力进入摇铃，胡乱想着：能变成别的形状吗？刀可以吗？长长的锋利无比的刀可以吗？要比菜刀长……

        摇铃果真变了！铃铛睁开眼看着这尊摇铃收缩成一个小球，又从小球中探出了刀尖，越来越长，最后成了一把黄铜细长刀，刀锋锐利，刀身薄如蝉翼。

        铃铛双手握住刀柄，冲到惊恐的男鬼魂前直接往下砍，一刀，一刀，再一刀，无数刀。

        男鬼再也嚣张不了，剧痛和重压之下，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被砍碎，化成了虚无。

        铃铛用长刀撑在地上，喘气不止，身后的七宝走来，铃铛靠了上去，无力地闭上了眼。

        “师父，你听到了吗？他害的是李婶婶的相公啊，他扮作本人，去了那个家，也许乌孩还会张开手，要没见过几面的爹抱他，婶婶会很高兴地要去加菜，爷爷奶奶会心疼地一直问儿子好不好……”

        “他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当时肯定害怕极了，可我救不了他们，他们连鬼都做不成了啊……”

        “师父，我刚刚残忍吗？可我不后悔的。”

        七宝摸摸铃铛的脑袋，她说：“师父希望你相信你，永远都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永远不被痛苦仇恨左右情绪蒙蔽心神。”

        “这一次，你做得对，也做得很好。”

        “然后啊，小铃铛，你就该放下了，饶过自己，继续前行吧。”

        铃铛将黄铜剑变回了摇铃，挂回腰间，在月光引路下，铃铛和七宝抬着李婶相公的遗体下了山。

        山脚下，张大壮带着灵笛和重阳，提了盏灯一直等待在此，见到二人回来，询问了一番后，张大壮也是极为气愤。

        他虽然没有被放出来，可是他在符里是可以听到外界声音的，那是很好的一家人，却落得如此下场，比他都不如。

        张大壮暗自感伤，却不敢出声说什么，以免惹得那两位再哭起来，听她们这意思，这可是食气鬼王啊，能领一大帮恶鬼当手下的厉害鬼物，这么短短时间，竟也消失在了两位的手里。

        他当初实在太机智，哭一哭，就抱中了万中无一的金大腿啊！

        七宝斜眼看张大壮：“你又在自我感动啥，把你那脏帕子洗洗行不行？我不是给你贴了符？别告诉我，你摸不到水。”

        “算了，都这么晚了，你赶紧把两个小的带上，找个干净屋子先休息，我和铃铛要把村民收敛到一处去，不知道要费多久，水粮在车里，你看着办。”

        重阳忍住抗议的欲望，他乖乖道：“我也可以帮忙的，我十三岁了。”

        铃铛摇头：“你还小，看了会害怕的，你乖，和弟弟一起去休息。”

        要不是她还抬着遗体，重阳怀疑她说这话的时候会摸他脑袋，明明她也十三岁，说不定比他还小几个月呢……

        重阳带着苦恼跟着张大壮走了。

        接下来铃铛和七宝都没有再说话，一人提着灯盏，一人视力超群，又是在这个特别亮的夜晚，很快的，一家一家，一个一个，她们沉默着将所有村民抬到了山脚下。

        附近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铃铛和七宝扭头一看，有对红光在草木中亮起，却是一条大黑狗从另一面林中钻了出来，然后又是黄狗，再是三花猫，狸猫……

        村里不见了的动物陆续出现在铃铛两人身后，没出现的，大概当时就被鬼力化为血雾了吧。

        铃铛和七宝在找出来的木铲上贴了大力符，然后开始挖坑，动物们竟然也走上前来，试探着加入了刨坑。

        铃铛看七宝，七宝说：“这世界没有妖怪，从来是我们低估了动物的灵性和智慧罢了。”

        两人和一群动物们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大坑，村民们被有序平放到了坑底，空间不够就把坑往边上再拓宽一些。

        铃铛拿着木铲在坑边上犹豫，七宝看懂了劝她道：“就让李婶一家和村民们葬在一起吧，我想村长也愿意的……”

        铃铛流着眼泪盖上了第一抔黄土，大坑渐渐被土填满，直到隆起。

        长宽厚的木板，被深深插在了一个大土包前，木板上是七宝刻画的几行字，这小宁村一百九十八口人的人生定格后，也只能这样被一笔带过了。

        七宝教着铃铛行了三下鞠躬礼，默哀片刻后，就要回村了。

        身后猫狗还趴在原地，她们呼唤不走，铃铛对着大黑狗说道：“明天我们离开，你们跟来的话，我会给你们找个家。”

        天蒙蒙亮的时候，铃铛刚刚躺下，她对身边的七宝说：“师父，我想好了。”

        “嗯？”

        “去了京城，我会四处求学符箓等术，同时我可以专门教别人修道术，学捉鬼，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我想做，我要做，师父，你会赞同我吗？你能帮助我吗？”

        七宝翻身看着铃铛：“哪怕阻力很大？哪怕来学的人几乎都没有慧根？哪怕费力却讨不了好？你都要做吗？”

        铃铛点头：“我很厉害，但是我没有厉害到，可以随时去救这个世界上，不同角落的不同人家。”

        坚定的声音还在继续说道：“我不能，但若是有千千万万个我呢？人不够，但若是有千千万万张护身符呢？”

        七宝看着徒弟，有理想的人真的会发光吧，她郑重道：“好，我加入了！”

        出发时，铃铛负责驾车，她对七宝说：“师父，你不能再宠着我啦。”

        骡子车在日光下缓缓前行，车尾跟着一串猫狗，等着前面那个人类给它们找个家。

        身后是很快就会成为荒墟的村庄，而前方，是新生，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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