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悬河

荀慕之是不太喜欢温甫深这个人的，虽然温甫深对包括他在内的人一天到晚都表现得温柔体贴，四年来二人也几乎从未交集，但并不妨碍荀慕之看他不顺眼。

        为什么呢？

        荀慕之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

        他觉得温甫深这个人很虚伪，明明笑得很假，但偏偏一天到晚还要笑容满面。荀慕之好几次在温甫深的眼里看到连他也望不到底的深邃，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温甫深。

        温甫深从来没对谁真心笑过，除了顾云舒。荀慕之知道，他对顾云舒是不同的，从眼里就能看出来。

        算起来，加上温甫深刚到玄阳府时来看过自己的一次，这应当是两人第二次说话。

        荀慕之没有接他的话，温甫深也并不在意，冷冷一笑：“你经常铤而走险不见得是坏事，但这仅仅是对于你一个人，什么后果你自己会去承受。”他顿了顿，“但你有什么资格，让其他人同你一起赴险？”

        荀慕之刹那间怔住，很快面色恢复如常，他没想到温甫深已经知道抓史翰林是他的主意。那他又会不会知晓自己……骗了顾云舒？

        “你很聪明？”温甫深问。

        “还行。”荀慕之犹豫道。

        “我看你就是有些蠢，蠢到你并不自知。”

        “……”荀慕之没想过同他争论，既然温甫深都知道，现在他只怕自己瞒着顾云舒的事暴露。

        “也罢。”温甫深眯了眯眼，“聪明了不一定是好事，你还是蠢一些好。”

        ……

        顾云舒向刘录事转述自己今天的行动，说着说着，她隐约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荀慕之并没有告诉她史翰林和她师兄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回头不见荀慕之的身影，连温甫深也不见了。

        大概是已经先行离去，顾云舒快步回了玄阳府，她还有事情要做。

        “副使您去了哪儿，温府主也不在，霍长老那边派人来传过消息了。”殷语已经在怡榕别院里等了许久。

        顾云舒有些奇怪，温甫深不是带了三十多个人前去帮忙捉拿史翰林吗，这么大的阵仗府里还会有人不知道？不过她很快略过此事，问殷语：“霍长老同意了吗？”

        “嗯。”殷语点点头，“霍长老说他今天就有空，随时在霍府等候。”

        顾云舒不由紧了紧自己的钱袋，来者不善啊。

        “坐，快坐，都是朋友，顾副使不必客气。”霍府里，霍青桐为顾云舒单独摆了一桌好酒好菜，弄得顾云舒有些受宠若惊。

        厅里只有他们两人，顾云舒倒没有客气，先吃再说，不然今天说不定会白来一趟。淮南商会长老请客，不是谁都有机会享受得到的。

        吃到差不多一半时，顾云舒搁下筷子，霍青桐立刻道：“怎么了顾副使，不合胃口吗？我马上叫人换一桌。”他就是不提正事。

        真是个老狐狸，顾云舒心道，在博弈中，往往谁先坐不住谁就输了。

        不过她时间不多，只好试探着开口：“霍长老，那天山冰翠的事……”

        “想通了？”霍青桐挑眉。

        顾云舒：“是想通了，我不要了。”

        “哦。”虽然口中惋惜，但霍青桐面上瞧不出半点失落，“我还想便宜点卖给我们小郡主呢。”

        卖？只要不是过分的条件，顾云舒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接受。

        “霍长老打算卖多少？”她问。

        “顾副使打算出多少？”霍青桐反问。

        “……”顾云舒感觉自己被算得死死的，偏偏霍青桐那张老脸不红不涨，就等着看她的好戏。不过顾云舒也不是个脸皮薄的，她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一百两。”

        “嚯！顾副使当是拍卖呢！”霍青桐笑了，“少说也要这个数。”说着，他竖起手掌向顾云舒晃了晃。

        顾云舒一拍桌面：“五百两，成交！”

        “你误会了，顾副使。”霍青桐收回手，身子靠向椅背，“是五千两。”

        五千两？不如去抢算了。

        顾云舒的动作滞了一瞬：“霍长老不再考虑一下？”她放在桌下的手摩挲着指尖，面上笑容略带狡黠，“毕竟我爹能够减税，当然也能增税。”

        霍青桐直起身子：“顾副使想加我淮南商会的税？”

        顾云舒挑了挑眉，只是想威胁他而已。

        “我不怕，随便加。”霍青桐摆摆手，明明一把年纪却像个小孩子似的骄纵。顾云舒知道，他是笃定了自己不敢这样做，谁也没有理由无缘无故针对某家产业增税。

        饭桌上一阵沉默，霍青桐饶有兴趣地看向顾云舒，片刻后继续道：“过几天我就要随商队去一趟西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到时候顾副使想见我都难咯！”

        “那太可惜了。”顾云舒附和道，没有了中原的少爷公主们给你送钱，你才更难吧。

        “不过，天山冰翠我们谈不拢，我倒还有其他宝贝可以给你看看。”霍青桐眼中兴致不减，转身拿过一个盒子，打开说：“这枚白玉扳指是我今天刚得来的，据说是长白山的好货，你想要吗？”

        顾云舒的目光立刻被盒中那枚小小的白玉吸引，凑近了看，只见扳指外圈雕有精密的花饰斑纹，内圈雪白而清澈如水，光看品相，放到任何地方都能卖个好价钱。

        “要。”顾云舒马上点头。

        “一百两，刚到手的新鲜货。”商人果然是霍青桐的老本行。

        “……是不是有点贵了？”顾云舒抿了抿唇，怀疑霍青桐做的是黑心商人。

        “能入我眼的都是好货，更何况顾副使是第一个知道它的人，要是消息传出去，指不定有多少少爷们抢着来买呢。”

        “便宜点，五十两。”顾云舒还价。

        霍青桐摇头：“最少八十两，你来摸一摸就知道值不值了。”

        顾云舒不用摸也知道是个好东西：“六十两怎么样，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霍青桐叹了口气说：“六十五两，不要我可就出给刘府大公子了。”

        “好好好……”顾云舒伸手去掏银票，对霍青桐很不满。

        天山冰翠没有拿到，又多花了六十五两，回去的路上，顾云舒越看越觉得那扳指不值。

        一顿饭吃得半饱不饱，也正合顾云舒的意，因为她接下来还有一场饭局。

        “云姐，快来！”傅玉泽对着推门而入的顾云舒喊道。

        几人在玄阳府不远处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上了一桌子菜。

        厢房内都是顾云舒熟悉的面孔，与其说他们是想来淮安郡，倒不如说他们是奔着顾云舒来的。

        “栾顺！”顾云舒看到坐在最里面的一个人，惊喜道。

        栾顺向顾云舒抱拳行了一礼：“云姐。”

        他是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顾云舒知道他的本事可不小。

        “你的易容术学得如何了？”顾云舒问。

        栾顺：“出神入化！”

        顾云舒不信：“有机会也让我见识见识？”

        “当然。”

        难得的多年重聚，顾云舒和他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桌子菜如风卷残云很快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几人又继续喝上了酒，从日傍西山一直喝到夜阑人静。

        “怎么样，你去找霍青桐了吗？”傅玉泽端着装酒的碗凑近问。

        “去了，”顾云舒正为自己的碗重新倒满酒，“那老狐狸开价就是五千两，死活不肯让步。”

        天山冰翠的消息，是傅玉泽给顾云舒的。

        “你可要小心那老家伙，”傅玉泽端起碗吨吨地吞了一口酒，“我师父和他认识很多年了，上次我师父邀他去京城一聚，他趁机忽悠大理寺好多人买了他从龙泉府收来的羊脂白玉玉佩。东西是好东西，但六十两一个，还真有傻子买。”

        “那你又买了什么？”

        傅玉泽拍了拍自己腰侧的一把短剑：“我只花了五百两买了之玉剑，怎么样，这才叫值嘛！”

        顾云舒：“……”

        差点忘了傅玉泽喜爱收藏刀剑，那老狐狸还真会对症下药。

        不过……顾云舒摸了摸手里已经攥得温热的白玉扳指，陷入了沉思。

        ……

        怡榕别院里，荀慕之刚刚洗完澡出来。

        下午被温甫深骂了一顿，荀慕之脑袋都是昏的，回来趴在床上竟然睡着了，不久前才被自己饿醒。随便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荀慕之决定继续睡。就在这时，程温韦推门进屋，要向他汇报今日所探得的消息。

        刚洗过澡有些热，荀慕之去打开窗户，发现对面屋子已经灭了灯，算着时间，顾云舒应该已经熟睡了。

        他坐在小桌旁，背对着窗户，既能吹到风，又能确保屋里的声音不会被对面的顾云舒听见。

        程温韦说道：“史翰林被抓后，城西立刻撤走了几辆马车，看来背后之人是打算放弃他了。”

        荀慕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对他们再有用的人，一旦落入我们手中便成了祸患，他们不会轻易放手的。”

        “您的意思是……还会有人来救他？”

        荀慕之轻蔑一笑：“会来，不过不是救他，应该会直接杀了他，防止他透露更多消息给我们。”

        程温韦点头，继续说：“顾副使那边如何了，需要我帮忙吗？”

        荀慕之微微拧眉：“不必，顾云舒我能应付，她那案子里的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程温韦双眼一睁，看向荀慕之。

        荀慕之瞥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总算有机会去了一趟典库，线索没有查到，倒是发现玄阳府内不干净的东西不止一个。当年之事，必定是有人走漏风声出卖了我们。”

        程温韦仍然盯着荀慕之：“主子，你……”

        荀慕之再次抿了一口茶，没有理会他：“你今天看见的，是背后之人故意做给我们看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顾云舒知道，她那边，我之后会给她一个解释。”

        顾云舒其实生得极好，性格也有几分有趣，只不过一身英气肃杀，皱眉时不怒自威，让人常常忽视她的容貌。

        只是到底对他有几分盲目的信任。

        荀慕之闭眼，将纷杂情绪压下。

        程温韦看得目瞪口呆。

        “我脸上有东西？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荀慕之终于忍不下去了，蹙眉道。

        “他看的是我。”

        一道声音自窗外轻飘飘地传来，荀慕之如头顶炸了个响雷般蓦地一惊，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你在骗我，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有想过帮我。”

        顾云舒站在窗外，看向荀慕之的眼里第一次透出冷漠，她的指节紧绷泛白，那个白玉扳指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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