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拒绝英雄

任经理把郭书记拉到一边，悄悄地把这夜的事简要向他汇报后，郭书记感到自己来得恰到好处。自然，他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这起意外，居然是他仕途的一件涨分项。安排给吴建国打电话，也成了他后来喝酒时的一个自鸣得意的内容。
    “你们跟我走。”他笃定地对任经理说。任经理便指挥护士等一般人，推着躺在转运床上的吴建国，跟着郭书记而行，甬道，漫长，下楼，又上楼，最终来到一处，任经理一看，一间办公室前的牌子上写着“院长办公室。”
    “不知道刘院长在不在哟。”郭书记似乎自言自语，轻轻叩院长室的门。只听里面道：“请进！”郭书记推开院长室的门，只听两人双声喜礼，互相呵呵。几句闲话后，郭书记在里面叫：“小任！”任经理“哎”了声，连忙进去。
    郭书记说：“把你的病人推进来打电话吧。”任经理连连谢郭书记谢刘院长。随后，几人把吴建国推进院长办公室。人到位，任经理第一时间拖过电话机，把话筒提过，欲递给吴建国。
    谁知吴建国并未接，只说：“把我扶坐起来——”
    任经理很不解：“这是干什么？那样你又要疼一场。”
    吴建国道：“睡着打电话，对方会听出来的。”
    吴建国的这句话，让任经理以及郭书记，还有那个刘院长，都暗吃一惊。一个人，居然有如此的观察和缜密的心思，而他，看上去，还只是个小伙子。
    “他们，听出来，那样，就失去这个电话的意义了。”吴建国解释道。
    任经理凝望着吴建国，眼神中有一种把他抱起来的荧光。她一咬牙，说：“好吧，听你的。”然后自己先伸出手去托吴建国，同时示意护士、安保一起来扶吴建国坐起。一切如她所料，断四根肋骨，坐起来的过程是个极痛苦的过程。
    坐起来的吴建国紧闭双目，让那阵痛过去，才气匀下来，抓起话机，又静了静神，一下一下，拨了五个号——
    吴建国忽然精神一振，显然，那头有人接电话了：“妈，是我。”所有人听他这话都诧异，一则，他的语气像个正常人，一点病态都没有，二则，大家忙来忙去，他就是为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呀。
    不过，这年头，家里能装电话的，可不是普通人家哟。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昨天不该不听你的，一下喝那么多酒，结果醉了，被他们送到招待所睡了……妈，没事，没事的，现在酒全醒了。我知道，这一夜，让你和爸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妈，我有个大生意，今天需要立即赶到广州去，不是火车，是飞过去，我来不及回家拿东西了，反正那边的宾馆什么东西都有的，那边天热，穿的，我买一二件内衣换换就行了……
    什么时候回来？这难说准，可能需要半个月吧，二十天也说不定，反正，我争取早点回来……嗯嗯，到那边，下了飞机，我就打电话给你报平安……好好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都这么大了，会照顾好的，妈妈，拜……”
    吴建国说完最后一个字，凝固在那里，刚才被挤到天边的疼痛和疲乏瞬间回流到他的全身，连将话筒归位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任经理小心地从他手里取过话机归位，不知因何，她忽然想哭。
    任经理控制住自己，专业护士半跪到床上，在他人协助下，小心地让吴建国慢慢躺下，就在这过程中，郭书记小声地把昨晚宾馆发生的事和这小伙子的关系和刘院长简要说了。
    吴建国刚被放平，就说了声“不好”。任经理问怎么啦。吴建国说：“刚才，我有个地方说漏了。我不该说下了飞机就给她报平安……”
    刘院长接过话：“没事，你——傍晚的时候再过来打，手术可以放在明天做，具体我让办公室主任来安排，你放心去检查吧。”
    检查是在刘院长的特殊关照下进行的，因此，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但，再最好，都抵不住时间的力量，1978年，中国二线城市医院最佳的检测设备，仍为X光机，彼时，CT机和核磁共振均未问世。
    因此，查来查去，和昨晚急诊时查的结果差不多：断了四根肋骨、鼻梁骨裂、多处软组织受伤，而内脏，一点毛病都未查出。
    其实，除了王子下手狠外，那两个保镖是吃专业饭的，下手都往死处打，因此，吴建国的肺、肝和脾都不同程度受伤了，但均未达到破裂致命性程度，因此，仅凭X光机和医生的手感等，这三处的伤害是查不出来的。
    但让吴建国的说不出的难受是实实在在的。而肋骨骨折又不同于一般骨折，一般骨折都可以打石膏或铁钉固定，但肋骨骨折却不行，主要靠在药物辅助下，让断骨自行修复，这就需要病人绝对卧床，尽量不做任何运动。
    这就需要特别护理。
    这就使任经理几乎每天都要往医院跑。尽管宾馆专门安排一男一女专门照料。知道去了，可做的事不多。但忍不住要往医院跑，虽然工作很忙。去时，不空手，要么带上她让宾馆餐饮部的大厨给做的煲汤，要么，带上自己奶奶烧的老母鸡汤。
    大概是出事后的第三天，任经理来探望，先说了点别的，见吴建国精神状态尚好，说话不太吃力，便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问题也许不太礼貌，但我想知道。我可以问吗？”
    吴建国道：“你说。”
    任经理道：“你，二十一岁了，对吧？那你，是不是还没在正规单位上班吧？”
    吴建国道：“我上过。在化工机械厂。被开除了。”
    “什么，你会被开除？”此时的吴建国，在任经理心里是个大英雄。英雄怎么会被单位开除呢？
    吴建国苦涩一笑，如实招供。任经理听毕，“哇”地高叹一声，“还是一出英勇出击、替人挨打的故事。”
    “这算什么英勇，那小熊，的确是偷了厂里的铜的。我这应该算是同流合污，或者叫窝藏犯罪吧？”吴建国自嘲道。
    这让任经理深思起来，“奇怪哟，这世界上，有的人，明明做了不是太好的事，但，大家却喜欢他，有的人，或许做了件好事，却可能让人讨厌。你就属于前者。你说，这是为什么？”
    吴建国看她一眼，慢慢目光转向窗外，“这事呀，回头我打个电话问下我妈。我妈知道的事很多。”
    任经理却乐了，“去你的！”
    突然想起件事：“对了，和你商量件事，就是你的事，我们想请报纸和电台记者来做个采访，好好宣传宣传你。”
    吴建国一听，急了，“这可不行。我和我妈说的是到广东做生意了，你们一报，岂不是——”
    任经理一听，泄了气，唉，自己怎么没想到保护他这一层。却说：“这可是刘院长的主意。”
    吴建国不接她的腔，闭上眼睛。刘院长照顾他，给他配了间高干专用的高级病房，床榻和用具都要比普通病房好，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人，天天躺在那里不能动弹，再好的席梦思，都是硬石板。
    还有件让他特别烦心的事，就是赵丽天那边，仔细算了下，有十二天没联系了，家里新装的电话她还不知道（幸亏她不知道）。
    问题是，她可能会像过去那样往家里写信约他。信，他相信，妈妈是不会拆的，但爸爸吴长命，就很难说了。过去从没和他说过有关尊重别人隐私不好私拆亲人信件的事。
    不过，再一想，就算他拆，赵丽天的信上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过头话，最多会约他到什么地方见要谈什么事之类的。问题是，自己不及时给她回，或她约了自己，自己并不知道，没有出现，她会怎么想？下一步，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让他很不安。
    要不，干脆告诉她实情，这样，她既不会担心了，更不会以后怪罪自己，还有，自己躺在这儿像个活死人，她知道了，一定有空就来，有她伴着，躺在这里，就不全是受罪了。
    但，这样妥吗？分析起来，似乎不无不妥，但，吴建国就是做不出来。
    一时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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