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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秦昭王骑着马一溜烟跑没影了,只留下御史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道士看了一眼满门惨死笼罩着阴气的庐陵王府,又看了一眼临走前被秦昭王扔在地上的遗书。

        他挑了挑眉,走上前捡起那封遗书。眼睛刚瞟上遗书两眼,便被御史们给夺走了。

        御史们中大多是言官,他们看不惯圣上信道,迷恋长生不老之道,连带着对道士们也都没什么好脸色。

        道士也不生气,他对流莺道:“既然秦昭王已经告诉你了,你了了心事,便赶忙回去吧。”

        流莺虽目不识丁,却不是傻子,瞧着方才秦昭王慌忙离去的背影,她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可秦昭王没把话说完就走了,她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书生可能会有危险。

        出都出来了,搞不清楚书生的安危,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便离开。

        流莺向来害怕道士,但这一次除了道士,再也没人能帮得了她。

        眼看着道士要离开庐陵王府,她顾不上害怕与难堪,直接冲上去扑在地上,跪在了道士身后。

        “道爷,我不害人。求道爷帮我进京……”

        她虽然没有哭,声音却染上了一丝轻不可闻的哽咽,似乎是鼓起勇气,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颤巍巍将这句祈求的话说出来。

        道士转过头看着她,眉头拧了起来:“你不要命了,我刚刚将你带回来,你却又要回京?”

        “你可知道,若是再将你带回京城,你离开本体的时间过长,妖力散尽,便会魂飞魄散,往后连再想投胎做人的机会都没了……”

        “我知道,我知道……”流莺从道士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心软,她仿佛知道此事可能有希望,便连连点头:“他帮了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险境。”

        她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光,道士第一次见如此奇特的恶鬼──死了数十年上的鬼,便会变成恶鬼。她未被地府收走,又被道士遗漏,还从未伤过人性命,简直是恶鬼中的奇葩。

        最重要的是,即便她已身亡许久,又是因为生前受了极大的冤屈才变成了恶鬼,可她眼睛里仍存有活人的良知。

        想起初次相遇时,流莺见到他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回桃木中的场景。

        那时他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极为胆小的,她能为书生下跪,忍着恐惧向他请求,怕是用了极大的勇气。

        道士将拂尘向后挥去,叹气:“罢了,罢了。你且从那宅子里选个完整的尸体,附身上去,翻墙出来找我。”

        流莺见道士松口,连连磕头感谢。

        她飘回庐陵王府中,避开御史们,到内宅中寻了一个还算死得比较完整的女子──王府内上上下下无一活口,大多是被剑杀,又或者服毒。

        她从服毒而死的女子中,挑了一个眼熟的,紧张地念着术法的口诀。

        这还是流莺第一次附体旁人,若是放在往日,哪怕是死人,她也是不敢附体的。

        只因狐妖姐姐告诉过她,若是附体了活人,被道爷抓去了,那便要被放进丹炉里活活炼化,足足要承受七七四十九日的折磨才会灰飞烟灭。

        便是被吓怕了,流莺将狐妖姐姐的话铭记于心,从来不敢附体别人。

        她上了死人的身,这人还算是流莺的熟人,曾在流莺被庐陵王圈养在府外时,被庐陵王派去贴身伺候她。

        这婢女是个忠心的,虽说是伺候,实则视为监视。不过她也从未亏待过流莺,担心流莺过得无趣,还时常从府外给她带些新鲜的小玩意儿逗乐。

        能在庐陵王面前说上话的婢女,自然也是各方面极为出挑的人。

        这婢女长相明艳,皮肤白皙,如玉无瑕,眉细而长,绛唇一点。生得一副狐媚子的相,一双桃花眼向上吊着,生得含情脉脉。

        因是太后身边派来侍候的人,常与庐陵王走的十分近,能将庐陵王妃气得呕血。

        她死在了后宅,并不在庐陵王身旁。因是服毒而亡,五脏六腑都受了伤,流莺刚一附上体,便觉得内脏绞痛。

        这对流莺来说,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自从成了鬼魂后,她便再难体验疼痛的感觉。

        她急着走,身体又痛极难耐,一时适应不了新身体,翻不了墙,便从后宅的狗洞里爬了出去。

        见到道士时,流莺一身尘泥,灰头土脸,嘴角还渍着白色沫沫和血迹,好一副狼狈的模样。

        道士毫不给情面的嘲笑着她:“这数十载的鬼都白当了。”

        流莺也不生气,她垂着头,手指不住的绞着衣袖:“那个……道爷,我附体的可是死人,你不会将我捉去,放到炼丹炉里炼七七四十九日吧?”

        道士瞥了她一眼:“你便是附体活人,我也不能将你捉去炼丹炉炼化。”

        “可是,狐妖姐姐说……”

        “那是她拿来唬你的。”道士打断她的话:“附体活人要付出代价,若是附体的时间过长,便会承受不住活人的阳气,灰飞烟灭。”

        “那要是附体的时间短呢?”

        “你最好打消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以你现在的妖力,莫要说附体活人,只是上身便足有苦头让你吃了。”

        说着,道士从袖间拿出一道黄符,咬破指尖,以血为笔,在黄符上勾勾画画着什么。

        待画好黄符,他将黄符贴在了流莺的颈后,又将她的衣领子向上提了提,遮住黄符:“这道符能保你三十六个时辰内,肉身不腐,藏住妖鬼之气。切记,若五日内你不能回到本体,必定会妖力散尽,魂飞魄散。”

        说吧,道士便扬头走了。

        流莺感激地对着道士的背影鞠躬,待道士走远了,她才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不会骑马,该如何追上走远的秦昭王呢?

        正发愁时,她一拍腿,却被腰间挂着的荷包硌了一下。

        流莺低下头,看向鼓鼓囊囊的荷包。抬手解下荷包,打开一看,原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不禁感叹,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人,又与庐陵王熟络,身上总是少不得银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在流莺身上得到了印证。即便她浑身泥污,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只要掏出手中的银钱,便有大把的人,愿意带她去追秦昭王。

        她租下了一辆马车和车夫,坐在马车上,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

        两匹骏马在前飞奔,不消两个时辰,流莺便追上了秦昭王。

        他策马飞快,流莺在车厢中掀起帷帐,对着秦昭王喊了好几声,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流莺。

        流莺附体的原身,本是太后身边嬷嬷所生的宫婢,很是受太后喜爱,秦昭王更是见过她无数次。

        见她死而复生,秦昭王心底一惊,手中紧握的缰绳更是倏忽一紧。

        “我是流莺,附在桃木上的魂魄便是我……”因着秦昭王曾在庐陵王身边见过流莺,她便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秦昭王听到流莺的名字,皱起眉来。

        他对流莺是有印象的,即便他们只见过一次。

        流莺不同于庐陵王其他的妾室,她不忤逆庐陵王,也不讨好他,宴席间唯有她安安静静跪坐于席,低顺着眉眼,却又浑身散发着一种倔强倨傲的气场。

        即便庐陵王摘折了她的傲骨,她也依旧挺立于寒冬,犹如腊梅,独自盛开馥郁。

        初见时他便对她印象深刻。可后来再听到流莺的消息,便是她遭庐陵王妃迫害服毒身亡。

        惋惜之余,他对庐陵王又多了几分憎恶──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开始,他便不喜庐陵王的奢靡好色。

        却是没想到,书生护下的魂魄竟是流莺。

        秦昭王心里惦念着沉鞠,也知道流莺担心书生的安危。

        他来不及多作解释,朝着流莺点点头,算作是对她的回应:“他们有危险,我必须现在赶回去。”

        流莺也不磨蹭:“我跟你一起去。”

        说罢流莺便让马夫挥鞭继续赶马,秦朝王紧随其后,一直到天将将黑下来,两人终于赶到了京城外。

        令人意外的是,围堵在京城外已久的流民们,竟是消失不见,连堆积在杂草野地里的尸骨也被处置干净了。

        秦昭王心里一慌,纵马闯进城门,翻身跃下,揪起领军的衣襟便是一拳头。

        领军被揍的傻眼,正准备发怒,却看清楚了秦昭王的脸,顿时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城外的流民都去哪儿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他们……都感染瘟疫死掉了……”领军被秦昭王怒不可歇的模样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陛下下旨,让属下带人将他们的尸体都烧掉……”

        他话还没说完,秦昭王又是一个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打的他鼻血直流,火辣辣的灼烧感加深了他的恐惧,他连忙磕头求饶。

        秦昭王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浑身都在颤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什么瘟疫,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流民们都在哪里?在哪里?!”

        一并跟来的流莺还算冷静,她从马车走下来,询问道:“城外的流民一共死了多少,有无活口,尸体都在何处?”

        领军见流莺站在秦昭王身边,虽不知这是哪号人物,却还是下意识的回答道:“一共死了一百三十四人,并无活口,尸体都送到开封府去,准备火烧了……”

        那‘并无活口’四个字刺伤了秦昭王的心,他抓起领军的衣襟,掌心扼住领军的脖子,太阳穴处凸起一道道青筋,狰狞的吓人。

        流莺及时制止了秦昭王:“人数不对。那日放粮时,我数过流民的人数,共是一百三十五人。”

        “他说正准备火烧了,便是还没有火烧,趁着现在去开封府认一认尸体,说不准那姑娘还活着。”

        流莺的话,像是给了秦昭王最后的希望。他终于又渐渐恢复理智,松开领军的脖子,又翻身上马,朝着开封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流民的尸体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开封府内,因是感染瘟疫而死,因此后院里空无一人,只留下两个守门的侍卫把守着。

        暴走的秦昭王根本不是两人能拦得住的,他和流莺闯了进去,毫无惧色,也不管身后侍卫的阻拦劝解。

        “王爷,这不能进啊!即便都死了,那瘟疫还在,若是不慎感染上,那可就了不得了……”

        一向温和的秦昭王差点爆出粗口。

        什么瘟疫,明明城外的流民就没有人感染瘟疫。这分明就是淳于晟借刀杀人的一个借口罢了。

        他不明白淳于晟为什么要杀掉这些无辜的流民,他们对于淳于晟来说毫无威胁。

        可在他翻遍了开封府的所有尸体,却没有找到沉鞠时,秦昭王终于明白了淳于晟的目的。

        淳于晟是想用这些流民的性命,来震慑威胁他,便是要告诉他,沉鞠在淳于晟手中。

        到底秦昭王与其他人不同,旁人知道淳于晟杀了庐陵王的秘密,淳于晟抬抬手就可以让他们全部人成为张不开嘴的死人。

        可他是秦昭王,是先帝宠爱的第十一子,倘若继庐陵王后,秦昭王又莫名身亡,怕是要引人怀疑。

        再者说,秦昭王如今还有利用价值,淳于晟并不准备立刻铲除他。因此拿捏住秦昭王的软肋沉鞠,秦昭王自然而然就会受制于淳于晟。

        思及至此,秦昭王担忧之余,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淳于晟如果想用沉鞠桎梏他,那么至少说明沉鞠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他看着躺满了开封府院子的流民尸骨,神色疲惫,有些挫败的蹲下身子,手指插在鬓发间,缓缓出了一口长气。

        这些百姓,在淳于晟眼里,到底算什么?

        他一直觉得淳于晟算是个明君。即便流民堵在城外,淳于晟不让开城门,他也只当淳于晟是有苦衷。

        毕竟不知流民是否感染瘟疫的情况下,便贸然放他们进城,很有可能会连累京城内的百姓遭殃。

        甚至连庐陵王被杀,他都为淳于晟找好了借口──不怕贼偷,便怕贼惦记。庐陵王觊觎那皇位已久,淳于晟为了斩草除根,杀了庐陵王也不足为奇。

        可唯独眼前这枉死的一百三十四个流民,让秦昭王无法再为淳于晟开脱。

        他们都是秦昭王封地的百姓,甚至有些流民的面孔是如此熟悉。

        除了想用他们的死震慑他以外,怕是还有另一层含义──染上瘟疫的边城乃是秦昭王的封地,如今封地逃出来来的流民都死干净了,往后淳于晟若是想给他定罪,也有了个好的借口。

        真是一箭双雕啊。

        秦昭王捂着脸苦笑起来,眼底是遮盖不住的悲恸。

        流莺不懂他们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却也知道这些百姓死的无辜,她对着他们的尸体鞠了一躬,像是在替书生表达愧疚歉意。

        书生进京城揭发庐陵王,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不只是林大哥的死,还有这些正在因瘟疫受苦受难的流民们。

        流莺知道,书生是真心想要救下流民们。

        两人在开封府待了不到片刻,辨认过尸体后,便离开了此地。

        流莺心里挂念着书生,秦昭王也担心他的安危,即便知道此时进宫不合时宜,却还是带着流莺进宫了。

        或许淳于晟早已经预料到秦昭王会进宫来找他,秦昭王一路顺通无阻,竟是也没有人拦着他。

        这个时间即便天色已黑,淳于晟却还在书房中批奏疏。

        若是搁在往日,秦昭王定会觉得淳于晟是个勤于政务,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可此刻他却只觉得淳于晟虚伪。

        顾着流莺附体的人,在淳于晟面前不好露脸,秦昭王叮嘱几句,让流莺进了书房后不能抬头。

        流莺知道秦昭王的意思,便点头应下,跟在秦昭王的身后进了书房。

        “你来了……”明明淳于晟正在批奏疏,可他头也不抬,便知道来人是秦昭王了。

        书房里不只有淳于晟一人,还有几个太监在一旁侍候,秦昭王知道自己此时不该提起沉鞠,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鞠鞠在哪里?”

        淳于晟笔尖一顿,笑了起来:“皇弟在说什么,朕听不懂。”

        他极少如此称呼秦昭王,说话间的语气竟带着一丝亲昵,听的秦昭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庐陵王已经……”秦昭王不愿与淳于晟弯弯绕绕,他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已经在庐陵王府留下遗书,畏罪自尽了。”

        见秦昭王如此识趣,淳于晟挑了挑眉:“说起来,城外流民皆感染瘟疫,唯有一女子幸存。朕将她送到太医院救治,皇弟不必过于担忧。”

        听这意思,秦昭王便知道,淳于晟短时间内是不会将沉鞠还给他了。

        他看到流莺,便想起书生,连忙问道:“扬柳呢?他在何处,怎么不见他?”

        淳于晟脸上的笑容顿住,神色冷淡下来,埋头提笔:“他啊……”

        “他可不叫扬柳。他是前废太子淳于澈之子,淳于扬柳。”淳于晟淡淡道:“大国道观相,瘟疫乃天灾,为平天怒,便要皇嗣血肉祭天。”

        “淳于扬柳深明大义,主动请缨,愿为天下献身,已是殁了。”

        流莺腿下一软,脚步不稳,竟是险些瘫倒。幸被秦昭王扶了一把,才没有在淳于晟面前失态。

        “不过他临终前,有一心愿。”淳于晟勾起唇角,一手托着下巴,命人将一只匣子捧了上来。

        打开匣子,里头装的竟是一片鲜血淋漓的红肉。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秦昭王:“淳于扬柳自割心口肉,要朕将此肉交给你,转送给他心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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