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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明时节,鬼门大开,家家户户在门前插上柳枝。

        却有一处密僻的石瓦院前,门前并无柳枝。院子的主人是个木头呆书生——庐陵城中的街坊四邻都这样叫他。

        呆书生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父母早亡,只留下这破落的小院,全靠街邻接济,吃着百家饭长大。

        他记着父亲临终前未能完成的遗愿,想考状元,便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因此旁人都插上了柳枝,他却还在院子里捧着借来的书册,神情入迷的看着。

        柳枝能驱妖避邪保平安,书生不插柳枝,便让院子里的妖邪钻了空子。

        桃木妖流莺坐在树下,嘴里咬着春日里刚抽出来的嫩花枝,百无聊赖看着那痴迷的书生:“树爷,你说我吃了这呆书生,便能修炼出活人身?”

        她说的树爷,便是院子里门前种的大槐树。

        这书生的父母也是傻的,院中只栽了一棵槐树和一棵桃木,却两个都是被冤魂附体的。

        桃木妖流莺,原本不叫流莺。

        她在家中排行老六,名唤莺六娘。

        莺六娘生得貌美,只是家贫,本住在庐陵城外的小村庄里,一次入城卖菜,便被扬马上街的庐陵王看中,强抢回了去。

        她被庐陵王玷污了清白,因嗓音清泠明婉,庐陵王赐名流莺。

        莺六娘成了流莺,被养在府外,吃喝穿戴皆是贵重之物,却犹如囚在笼中的金丝雀,失了自由。

        庐陵王十分痴迷于她,她本以为自己一生也就如此了,不想她这个外室,终是被庐陵王妃发现了。

        庐陵王妃赐了她一杯毒酒和黑丝楠木的棺椁,她不做犹豫便喝下了毒酒。她以为她终于自由了,可她却再次睁开了眼——在那紧密不透气的棺椁中。

        原来那并不是毒酒,庐陵王妃恨极了她,连死都不愿给她个痛快。

        流莺便硬生生在黑不见光的棺木里,在满腔惊骇恐惧下,一刻、一刻……熬到了闭眼。

        她成了冤魂,连地府都不收她。

        好在那棺木埋在一颗即将枯萎的桃木下,她附身在桃木中,逃过收鬼的道士——任谁也想不到,鬼惧桃木,流莺却躲进了枯桃木里。

        书生的父母路过那处,看将要枯萎的桃木怜惜,便连根移栽到了自家院中。

        槐木精没比流莺好到哪里,他比流莺死的早,妻子遭人奸杀,他去告官,没等到正义,却被官家不由分说乱杖打死,尸体裹着草席扔到了乱葬岗。

        他修炼成了精,又比流莺年纪大,流莺便尊称他一声树爷。

        树爷瞥了流莺一眼:“这话是狐妖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狐妖姐姐去踏青了,她说今日游子都去郊外踏青,她要去郊外守株待兔。”

        流莺抬头望向高挂当头的太阳,今日阳光明媚的很,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浑身的筋骨都疏松开了。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等姐姐回来,我请教她一番。我还是第一次吃人,没什么经验……”

        到了傍晚,流莺没等来狐妖,却等到了一个青袍道士上门。

        道士敲了院门许久,书生却恍若未闻,目不转睛盯着书册看。

        无奈,道士只好翻墙进了院子。

        流莺和树爷都被吓了一跳,树爷反应快隐匿了气息,而道行浅的流莺,几乎是连滚带爬回了桃树里。

        即便如此,道士还是看到了她。

        道士今日刚在郊外收了一只狐妖,循着气息又找到了书生家,他手里掐着柳枝,还算礼貌:“小书生,你家有妖。”

        “你家桃木可开过花?”他目光瞥向桃木,流莺吓得一个激灵:“若是老道没猜错,这桃木自栽到此院中,便从未开过花。”

        书生看书正入迷,被老道突然打断,心中不悦,却仍恪守读书人的规矩,温声答道:“我家院中无妖,桃木已有数十载未开过花。”

        虽然桃木不开花,但书生还是时常浇水施肥,除却读书,他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照顾这桃木——这是他爹娘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道士不理他的说辞,自顾自道:“这桃木得伐,不然你将身陷险境。你身上的气息与旁人不同,最爱招惹妖鬼等邪祟之物。”

        书生皱了皱眉。

        他终于放下了书,脸上仍端着和气:“你无故擅闯我家中,叫我伐了父母留下的遗物,于情于理都不合。”

        道士见这书生虽呆木,却执拗得很,不愿与他起争执,摇了摇头,随手将手中掐着的柳枝,放在了书生的书册上。

        “你若撞见了鬼,便将此枝条插在门前。”

        道士走了,流莺松了口气,从桃木里爬了出来。

        书生拿起柳枝,正要将柳枝扔出去,刚站起身,视线却直直对上了叉着腰站在桃木下喘气的流莺。

        流莺生的美,肌肤皙白,明眸皓齿,青丝乌黑。但她死了太久,殷红的唇衬得她皮肤惨白,指甲里泛着擦不净的血色,乌黑的眸此刻看着如此冰冷渗人。

        书生想起方才道士说的话,吓得连连后退,而流莺察觉到书生的异常,愣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的猜到了书生看到了她。

        这是除了妖鬼之外,第一次有活人看到她。流莺有些激动,还有些新奇,她凑近了书生:“你能看到我?”

        “不,不……看不到……”书生腿脚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流莺觉得他是个呆货,但他平日就是呆里呆气,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她怕吓死了胆小的书生,往后退了退:“我不会伤害你……”

        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

        狐妖姐姐说吃了书生的肉,她就能修炼出肉身,说不会伤害他,那便是骗鬼的。

        她转眼一想,反正是骗鬼的,他是人不是鬼,骗一骗又何妨。

        流莺坦然起来,信口胡诌道:“你不必怕我,我是你爹娘留下照顾你的。”

        书生虽呆,却不傻。他连连点头,似是相信了流莺,脑子里却想着道士的话,爬起身来,趁着流莺不注意,疾跑着,将柳枝插在了门前。

        就这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以不怎么愉快的方式结束了。

        那柳枝伤不到流莺,却实实在在将流莺封印在桃木里整整几个月,直到下一次鬼节,她才勘破封印,从桃木里逃了出来。

        好在书生念着桃木是父母栽的,犹豫再三,还是没舍得伐掉,流莺才侥幸留了下来。

        但流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书生夜里迎着月光读书时,流莺突然跳了出来,趴在书生耳边,阴惨惨地说了句:“我死得好惨啊,救命,救救我……”

        这着实吓到了书生。

        他从小板凳上吓得翻了过去,活活栽了个狗吃屎,流莺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书生跑出了院子,连夜折了柳条插在了门前。

        流莺又被封印了几个月。

        下次再跑出来时,树爷忍不住嘲笑她:“你怎么就跟那呆书生犟上了?”

        流莺又想报复,可到底是怕书生一气之下伐了她的桃木,只好隐忍下来。

        她决定和书生讲和。

        但书生并不在院子里读书,整整一日都没回来。

        这在平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每日就是读书吃饭,若是夏日,他更是连睡觉都在院子里读书,怎么今日却不在了?

        流莺忧心了一整日,直至月上梢头,书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院子。

        她凑上去问:“呆子,你去哪里了?”

        看到流莺,书生却并没有心情搭理,他直直越过她,走进了屋子里。

        流莺想跟上去,可看他进了房间,她便不敢追了——她不敢去任何密闭的环境,怕是被关在棺材里活活憋死,给她留下了阴影。

        她便倚在他屋外窗前,到了夜半时,她隐约听见屋子里传来闷闷的啜泣声,像是在强忍悲恸。

        翌日,他又像是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了流莺面前。

        书生坐在院子里,手中捧着书,只是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流莺蹲在他身前,托着下巴:“书生,你昨天哭什么?”

        他沉默着,似乎没听到她说话。

        她习惯了他这般呆板的模样,正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破天荒开了口:“林大哥死了。”

        流莺知道他口中的林大哥,那人身材魁梧,像个武夫,与瘦弱的书生是两个极端,不过有趣的是,林大哥也是个读书人。

        林大哥来拜访过书生几次,不过而立之年,身体正是健壮之时,怎会突然死了?

        书生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缓缓道:“前日庐陵王宴请城中的读书人,我与林大哥一道而去。近日边城闹了瘟疫,死了不少百姓,活着的都成了流民,朝着京城涌去。”

        “当今圣上,为防瘟疫流窜,将城门大闭,不让流民进城。流民妻离子散,流离失所,饿极了便……便易子而食。”

        “庐陵王想请我们写诗表文弹劾圣上,本是义不容辞之事。酒过三巡,林大哥扶我在庐陵府中醒酒,却不慎撞破了庐陵王与属下谈话。”

        书生垂着眼:“原来瘟疫是庐陵王故意让天花病人散播的,目的便是借瘟疫之势让百姓看清圣上的嘴脸,顺势造反。”

        流莺瞪大了眼:“那你们……”

        “林大哥怒不可遏,冲上去便与庐陵王理论。而我……我躲了起来,没敢出去。”

        书生亲眼看见庐陵王从慈眉善目的嘴脸,变得恼羞成怒,庐陵王提剑而上,林大哥便血溅当场。

        林大哥倒在血泊里,捂着流血不止的颈,眼珠瞪得很大,直直看着他的方向,眼底的血色触目惊心,令他绝望。

        “你是鬼,你能不能看见林大哥?”书生倏忽抬起头,通红的眼睛迎上流莺的视线。

        流莺张了张嘴,终是摇头。

        并非所有人死后都有机缘变成妖鬼,大多数都被地府收去,就算有侥幸逃过的,也会被道士抓住。

        见书生又低下了头,她讷讷问道:“你想跟他说对不起?”

        他没说话,枯坐了一整日。

        到了夜里,庐陵王突然来拜访。

        他身上的气息,即便化成了灰烬,流莺也记得。那清淡的龙涎香,竟是闻起来如此令人作呕。

        书生一抬眼,还没去开门,那缠在身边不走的流莺,已是一溜烟躲进了桃木里。

        他看得清楚,心中正纳闷,一开门便瞧见了一身华服雍容贵气的庐陵王。

        “本王想与先生谈一谈表文之事。”

        他掩在破旧衣裳下的手臂颤着,竭尽全力遮挡住心底溢出的憎恶,扯了扯唇,躬身作揖:“王爷竟屈尊至此,草民惶恐。”

        庐陵王信步走进院落,瞧见石瓦灰墙,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他深夜而来,自然不能是为了谈表文,仅仅凭此,书生还不够格。

        只是前日夜宴书生们,有个不要命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后庐陵王打听到,那命丧黄泉的书生,是与眼前瘦弱的书生一同出的宴厅。

        他此前来这,便是要试探一下这书生,看书生到底知不知情,他们私下行的腌臜之事。

        谋反可是大事,宁错杀不可留。

        庐陵王走了两步,瞥见院中的桃树,有些稀奇道:“如今正值三月,乃桃木盛放时,怎地你家这颗桃木连片叶子都不长?”

        书生垂眸答道:“有道士来过,说院中有妖。许是有秽物在此,桃木才衰败。”

        躲进桃木中的流莺听闻此言,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心中对庐陵王的恐惧也消散了些。

        书生看着呆板,却记仇。这句话分明是在讥讽庐陵王是秽物。

        可惜庐陵王没听出来,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一介书生,却信这莫须有的东西。什么妖鬼,本王乃真龙之身,自然不惧秽物。”

        说着,庐陵王上前,随手折下一段桃木枝。

        流莺已经和桃木融为一体,他折桃木枝,她便感到一阵刺痛。

        她吃痛地‘嘶’了一声。

        书生听到她痛苦的声音,抿了抿嘴,随即开口阻止:“王爷,方才不过戏言。此树是草民爹娘留下的遗物,便是不开花不结果,草民也要留着。”

        庐陵王一听遗物二字,顿觉无趣,悻悻扔下桃木枝,直奔主题:“你对此次瘟疫,有何看法?”

        书生攥紧了拳,明白了庐陵王来的目的。

        原是为了试探他而来。

        看来,今日他若是说错了话,便也要如林大哥般,命丧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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