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签售是在一家市中心的老书店里进行的。

        书店离西维尔住宿的酒店不很远，走上十几分钟也就到了，但德利给她安排了车子每天接送。这样倒也很不错，她可以在车里欣赏西雅图早晚行人匆匆的街景。

        大城市的生活节奏与小镇相比要快上许多，与凤凰城相比也风格迥异。

        一个城市的形象似乎总和当地的天气息息相关。

        凤凰城就像是个小麦肤色的火辣女孩，活力四射，激情满满。长时间的日照和阳光让城里的人们不仅拥有了均匀而有光泽的健康肤色，还大多数热情爽朗，男男女女穿着凉快舒适的衣服，脸上的笑容热烈而奔放，鲜亮的橙色是这座城市的代表色。

        西雅图却不同，常年的多雨让这座城市气温偏低，清风吹拂、细雨靡靡，天空仿佛都比旁处要更近偏灰蓝色。文艺和典雅是最为流行的穿衣风格，人们被繁忙的工作裹挟，在街上穿行时便表情严肃、步履如风。就连城中的建筑也大多更为厚重雅致，名校的坐落更为其增添了几分学术色彩，这让西雅图简直像个不假辞色的学者，目光淡漠地审视穿行其中的游人。

        这座城市就像它的天空，是灰蓝色的。

        每天，西维尔走进这家老书店，都会为其精雅美丽而惊叹。

        装潢的整体色调是浓郁的棕褐色，比融化的牛奶巧克力还要漂亮，横梁与墙体边框都是木质的，上面布满了精致细腻的雕花，仔细看去，会发现那是一串串姿容各异的紫藤萝。

        橱窗的形状像一面面两头尖、中间圆的半身梳妆镜，边缘是弯曲且不规则的，让透明的玻璃窗少了些许单调。每两个橱窗中间的正上方，镶嵌着一块菱形的玫瑰彩窗，色彩瑰丽绚烂，透光性不那么好，可是却会在晴朗的时候，在店里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个七彩的色块，饶有趣味。店里的窗帘则是厚重的深海蓝，与整体的棕褐色相处融洽、相得益彰，和谐的色彩让整家店铺的氛围都更加安静高雅。

        店里的书架也都是木头的，但和墙边、横梁的颜色有所不同，更接近于潮湿大地的深褐色。书架的形状是很简单的，每一层的横板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厚薄正好的承载着一本本精装、简装的书。但它又是漂亮的，因为制造它们的工人在最后，又替这些书架的外表面涂上了一层浅浅的掺着金芒的清漆。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在阳光最盛的正午时分，或是将店里所有的暖黄灯全打开，才能瞧见那一层流动闪耀的斑斓金光，简直像是书里的智慧化作流光，在书架上穿梭逡巡。

        西维尔签售的座位就被安置在书店深处，正对着门口。这是书店专门为她腾出的位置，两边是特意挪开重置的排排书架，简直就像是一个流淌着静谧书香的秘密空间。

        她坐在这儿，如果没什么人，抬头就能刚刚好看见那几扇漂亮的玫瑰窗。

        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几乎每一天，人们都排着队等候西维尔的出场。

        为了方便交流，西维尔的桌前还放了许多可爱的木质座椅。座椅相对低矮，这让西维尔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个给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的女老师。

        “安斯塔特小姐，请问你是怎么想象出这样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的呢？那些奇异的地形，全新的种族，还有阵营关系错综复杂的神明……尤其是你书里的主角所在的雪原狼族，他们世代聚居在苍茫的雪原上，守护着圣山，你不觉得他们族群里那种和谐紧密、毫无争执的感情过于乌托邦化，以及他们和狼神的联系亲密得不像话吗？我是说，他们的神明甚至会愿意为了信徒而交出一部分自己的神力，这种神明与信徒的关系简直闻所未闻……请问这是你自己首创且完全自创出来的吗？还是你是把收集到的民间传说加以改编？”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棕发女士举起手提问，张口就是有条不紊的密集的一连串问题，显然是有备而来。在她说完后，抬手扶了下眼镜，翻开了随身带的小笔记本，做出认真记录的模样，镜片后的双眸熠熠闪光。

        “你看起来像个厉害的记者。”西维尔笑得温柔和婉，并没有被犀利问题冒犯的恼火，正相反，她相当欣喜眼前的人认真看过了自己的小说，“你觉得书里的这个世界合理吗？”

        女人点点头，“世界逻辑是自恰的，所以才令人震撼。你的年纪还这么小，很难让人相信你是独立思考出的世界构架。举世闻名的《指环王》、《哈利波特》这一类的奇幻小说，大多建立在已有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基础上，即便如此，他们的作者也是在有了一定的年龄和阅历、花费了数年呕心沥血的创作后，才完成的作品。但听说你还是个高中生，创作最初也只是在校报上刊登，据调查，你的写作速度相当快，几乎不用加以思考，连你的同学们都难以置信。请问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完，她还刻意将目光环视一周，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严厉到有些肃穆的神情，“如果这是你独立创作的作品，那我想你一定是个天赋奇绝的少年天才，但或许大多数人会更倾向于认为，你的小说有抄袭嫌疑。”

        “妈妈，什么是抄袭？”一个小小的清脆甜美的童音在角落里响起，那是一个央求妈妈带她来找喜欢的作家给自己的睡前故事签名的小女童，看起来只有四五岁。

        “嘘——声音小一点哦宝贝，抄袭的意思就是抄了别人的作业。”她的妈妈低声向她解释。

        “抄作业不好。”小女孩皱起了眉毛，一张小脸严肃地绷紧了，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她转头看向西维尔，奶凶奶凶地和西维尔对视了半天，又转回去仰脸看着妈妈，“妈妈，她好漂亮，我觉得她不是抄作业的坏人。”

        母女两之间的对话打破了棕发女人先前营造出的压迫性气氛，众人被小姑娘的童言童语可爱得哄笑出声。

        “关于这个的问题，我想你可能并不会是最后一个提出的。很多人或许都会有这种疑惑，一个学生，她能想出这样的故事吗？”

        西维尔坐姿放松却不失优雅，语气温婉而不失力量，目光澄净平和，娓娓道来。她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轮到刚才说话的小姑娘时，还特地展露出亲切的微笑，引得小姑娘又惊艳的倒吸一口凉气。

        “首先我想说，这个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来说，的确是完全原创的，没有任何的借鉴、融合，更没有抄袭，它就是一个彻底独立的、全新的故事，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我的生命来担保。但我不会说，这是我的故事，是我创作的故事。于我而言，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生灵就是这样生活着，我只不过是个幸运儿，能够窥见一隅，做出记录。这也是我写起来很快的原因，我并不是什么创作者，只是一个记录者。”

        棕发女人面露疑惑，手上却不停，一支圆珠笔写得飞快，恨不得把西维尔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记录者？请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亲眼见到过这个世界吗？”

        西维尔笑意微敛，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玫瑰窗，望向一个渺远不知处的地方。

        “你们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的一个梦，一个美好的、真实的、完整的梦。”

        在场的书迷们都笑起来，认为这是西维尔在幽默地讽刺提问者。毕竟，谁也无法相信单只凭借做过的一场梦，就能完成这样宏伟的创作。

        就连棕发女人也吃瘪一般瞪圆了眼，显然她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就能做到这样不着痕迹又滴水不漏地反驳自己。

        写作之事，最忌讳的就是抄袭。只要被沾上一点这样卑劣的标签，名声就会整个儿臭掉，再也洗不干净。以后只要提起这个作者，不管他后来写出怎样伟大的作品，人们第一时间想起的，总会是“他是个无耻的抄袭者”。

        而倘若西维尔的解释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那不管她怎么说，棕发女人都会努力挑出错处来加以放大和攻击，准确的说，她今天就是来者不善。

        可却被西维尔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

        话已经说成这样，她要是再揪住不放，任谁听了都能发现她的来意，从而对后面的谈话持以怀疑态度。棕发女人在气恼的同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赞叹于这个看着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敏锐的判断力、出众的才气，和她身上已经隐隐显出的荣耀之光。

        谁也不知道，西维尔其实只是说了句实话。

        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她的家乡，也已经被这个世界接纳甚至同化，除了自己最初的使命，她甚至再难和来处产生一星半点的联系。

        雪原、圣山、狼人、祖神……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作者姐姐，我也有个问题想问。”

        轮到给那个小姑娘的书签名时，这个小奶团子用格外正经又格外甜的表情看着西维尔，一双眼睛竟然是少见的翠绿色，又大又圆，简直像是一对儿绿莹莹的幽湖。

        “嗯嗯，你说。”西维尔拒绝不了这个软乎乎的小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辫子。

        “故事里面，卡翠娜献出了她的灵魂碎片，获得了神力，那她会不会疼呀？她以后还能和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吗？我妈妈说，灵魂不完整的人不可以上天堂，那她以后怎么办呢？”

        西维尔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解释道：“不会疼的哦，那是魔法，卡翠娜感觉不到的。至于能不能和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对于圣女来说，那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呢，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很可能都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但如果她真的碰到了喜欢的人，母神那样仁慈，她会宽恕她的孩子的，说不定会把对爱情的感知当作任务奖励还给她呢？毕竟，每一个圣女在死后，灵魂都会回归母神的怀抱，交还神力，母神也会把灵魂碎片还给她们，这样圣女们就能侍奉在母神的身边，获得永生哦……”

        说着说着，西维尔自己也愣住了。

        她想，她大概知道自己获得宽恕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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