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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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片宁静,只有铜壶滴漏之声规律地响着,一滴一滴落在人的耐心上。
盛装华服的王令荷微微一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起身来扶舜华。
“舜姐姐比我大呢,规矩做过,往后不必再如此了。”
舜华也报之一笑,“您是太子妃,嫔妾不好失礼,更不敢以姐姐自居。”
王令荷听了眼神黯淡,竟要将众人都屏退,叫舜华在旁落座。舜华颦眉不解,只轻轻拂开她要来搀的手问道,“太子妃这是何意?”
“令荷不敢忝居太子妃之位,只是外祖父要求,不敢不从。我知道太子殿下喜欢姐姐,不如我把名分让给姐姐,让姐姐来做太子妃、陪伴殿下左右,好不好?”
舜华口中平静道,“宫城之内,没有那些儿女情长。太子妃是天子为殿下礼聘的正室,又岂能说那个让字?礼佛之人,可不打诳语。”
王令荷摸了摸下颌,厚厚的脂粉下,是太子昨夜掐伤的淡红痕迹,“第一次见到太子,我就明白和他没有姻缘,更何况太子厌恶我的出身,我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都是外祖父逼我吃药成婚,我一百个不愿意,没人为我做主。”
舜华看着她唱念做打,心中作呕,“我与太子只是君臣,你和他才是夫妻,我岂能替他接受?”
王令荷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凄凄惨惨好不可怜,“我惧怕太子,不敢对他说,请姐姐转告太子殿下,好不好?”
她竟有些好笑,想着王氏怎么使出这样的昏招,难道上一世的小五,竟输给了这样的伎俩吗?
但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微弯了弯腰,“太子妃,我也不敢觊觎妃位,更不敢说这僭越的话。若无其他事,我就回去了。今日疲劳,还请太子妃体量。”径自走了。
门外侍立的只有秦白岚,她回头看看王令荷呆立在那儿垂头淌泪,只管沉默不语,送了舜华回琼琚阁。
她将按例拨给太子嫔的内官、宫婢领进来一一认了,“这些人是殿下首肯的,娘娘可以放心地用。”
又端出厚厚一沓账册,放在舜华面前,“殿下说,阖宫内务也要尽快交给娘娘,这些账簿与记档娘娘先看着,我会逐一向娘娘交接。”
舜华心头一热,随手拿过一本翻看,项目繁浩,需费不少功夫,又问秦白岚,“王氏是三司使家出身,殿下不将账目给她管吗?我只在嫔位,岂不招人口舌?”
秦白岚永远是那宠辱于我无关的平静,回想这五日来王令荷的境遇,却也有些不忍,“娘娘想必知道王氏的出身,并非真正的三司使孙女,她心性单纯,并没有管事的才能。太子殿下将厚望寄予娘娘,请娘娘放心。”
心性单纯?舜华讶异,沉默着打量眼前人,自疑难道看错了她的飒朗。秦白岚却已读懂了她的眼神,“我失言了,路遥知马力,娘娘相信自己的直觉即可。”
这是自然,她已有前车之鉴,自认有优于常人的直觉,“你们且去忙吧,账册我慢慢看,有不通之处,会差人去请司正。”
她安心看了一会儿,再抬头已是黄昏。小宫女进来伺候茶水饭食,点燃了房中数支红烛。她这才撂下账册,重拾白天遮面的团扇,就着暖色灯火细看。
他们的婚礼仓促潦草,更不知新郎几时回来?天下岂有这样无情的人家?
却又不禁窃喜,他是严铮啊,若她要嫁的太子是燕王那一般混账人物,可怎么办呢,幸而是严铮啊,哪怕放心等等又如何……
谁知这一等竟真就过去了四天。
严铮在帝陵工事数着日子,区区一条墓道却屡屡出错,今日塌了南面,明日又塌北面,都是无伤大雅的细碎功夫,朝中却一封封急令追来,说是不祥之兆,请督造官彻查。
他被一群装模作样的臣僚逼得怒火攻心,恨不能杀了工头泄愤。磨了三日,他归心似箭已忍无可忍,将役夫齐聚在墓道中颁了口谕,将每一方夯土贴上记名的布条,塌了哪里,就拿谁祭天。
终于没人再做手脚。
第四日,他连夜赶回宫中,纵马飞奔在夜色下的驰道。
宫墙上的侍卫大惊失色,高喊来者下马,他置若罔闻,侍卫司统领看不清来人,险些就要放箭,待看清太子服色,只得连滚带爬下来拦马。
骏马月下长嘶鸣,惊得各处鸟雀乍啼振翅,严铮立马持缰,一双衣袖迎风鼓起、猎猎作响,他生了青青的一片胡茬,眼中尽是血丝,睚眦欲裂,勒马吼道,“你也敢拦我!”
“驰道纵马入宫是死罪!请太子殿下从卑职身上踏过去!”统领跪在马下,近处的侍卫也接连跳下女墙,齐齐跪倒。
侍卫也要逼他!
还有人在等他,为什么所有人都来逼他?
是因为他德不配位?还是因为他尸位素餐?不,都不是!
王暮欺辱他,朝臣背叛他,万事不肯随他心愿,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握住生杀之权!
对权力的渴望转瞬燎原,马蹄愈踏愈急,催他前行。可是,还不到时候,还没有机会,还要忍,还要等!
她说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说过,我在这儿等你。
她还说,执政以后,做个明君。
严铮阖上猩红的双目,放任自己投身在滚烫的熔岩火焰中,满腔的私念转眼湮灭成灰。再睁眼时,已目光清澈、面色从容。
他松开缰绳下马,阔步走在贯穿皇城的驰道上。
有一天,他会策马驾车,一路奔驰到尽头的乾元殿,可是现在,他还要等一等。
夜已深了,东宫悄然无声,唯有琼琚阁亮着一豆昏黄的灯火,门外海棠盛放,拢在一片宁静的云霞花海中。
他终于慰然,停在花树下掸去满身风尘,折下一枝春色,轻轻推门进去。
房中似氤氲着飘渺淡雅的香气,一豆烛火从床帐后微微透出,他蹑足走近,幔帐朦胧后,是她沉沉睡着。
玉肌睡颜,醉得海棠无力,当真春眠不觉晓,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楚楚动人的光辉。
严铮不忍叫醒她,只将那枝海棠随手插在床头棂格中,解下外衣掀了一角被褥,见她两手握着一柄湘妃扇团在胸前。
舜华睡得正沉,忽觉身边有人,半梦半醒间微微掀开眼皮,一见是他,便满心欢喜地伸出一双玉臂,环在他颈边,贴进他怀里,娇嗔私语,“子铮,我又梦到你了……”
他心中滚烫,再不必忍耐,俯身熨帖过去。
床头的海棠花瓣摇落一片,胡茬密密蹭过,她手中的湘妃扇握紧又松开。玉山倾倒难扶,钗横鬓斜不顾。太乱了,他疯了。
花瓣飘落唇边,被他衔去碾碎,满口生芳。
舜华像要融化了一般又痛又欢,口中无力喃喃,“天亮了,该早朝了。”
他翻来覆去地折腾,食髓知味、不厌其烦,伏在她耳边哄道,“今日二十,哪有早朝。”
她汗涔涔地攥紧了床头一截垂挂的帷幔,要推他起身,“二十一了,我数着日子呢。”
他转头向窗外一看,仍是漫漫无尽的长夜,“小骗子,还要骗我。”又将她的手按了回去,掐在头顶。
海棠花一阵阵飘落,她颤巍巍地哭起来,反复地被他逼到悬崖边上,又反复地同他一起从最高处坠落,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气。
他贪婪地嗅闻着、探索着、拥有着。
是新的一天了。
天亮后的确是要早朝的,严铮赶往献章门升朝前,又指着昨夜随身带回来的几件东西道,“中丞上了一本奏章,你且看看有多妙。”
舜华便也没心思再看内务账簿,从严铮的行囊中找出御史台的奏章,厚厚一沓倒像是本书。这倒奇了,什么样的劝谏弹劾,要这样洋洋洒洒。
一翻开,入目却都是二哥哥的字迹,起首便写着“臣舜询今有一本起奏,朝臣颓废,万事待举,臣近来研得百官要略,呈殿下一览。”等等。
一页页看下去,都是朝臣考选任命、职责品级,甚至涉及几个署衙合并、拆分的内容。这是在进谏改革官制!
她暗自惊心,父亲貌似远离中枢,却将百官积弊记在心上。这本呈奏表面来得突然,恐怕早已成文在胸,只差叫二哥哥代笔述诸文字了。
严铮下朝回来,便见她披散着长发、不施粉黛,正托腮蹙眉、心无旁骛地详读奏章。他绕到书桌后面,将一把清凉如水的青丝掬在手心,“怎么头也不梳,倒给你凭添烦恼了。”
她这才察觉身边有人,仰面一笑间,脸上尽是红晕,“这么快就下朝了,今日没有廷议吗?”
将青丝撩在她一侧肩头,指尖细细抚着她耳下那块细腻之处,“快吗?不在你身边,我只觉得度日如年呢。”
舜华落荒而逃,只将奏章塞进他手中,独自到妆镜前绾发,“父亲的奏章,殿下看了如何?”
“今日没有廷议,我只向父皇进言一件事。”见她娇娇地遥望过来,他斜倚在桌边怡然自得,“既然中丞已有改革官制的方略,何不擢升他来执掌吏部,大刀阔斧地做下去。”
她手中的犀角梳忽然一滞,“这……是不是太快了些。”
“又快?快在哪里?”他不由发笑,快步到她身后,撑着妆台望向镜中。
她绣面芙蓉一笑开,眼波才动,又欲语含羞,他灼灼如清阳曜灵,龙章凤质、又和风容与。两人同照,当真赏心悦目,一望进彼此眼中,纵然无言,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部百官要略还只在草拟阶段,当真施行的话,还须不少研核调整。”若贸然推了出去,岂不将父亲置于火炭之上,她留了这半句,又道,“况且我刚入东宫,只怕,王暮之流会说我父亲父凭女贵,不能服众。”
“王暮……”他在齿间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他织下的网,会将他自己缚住。我多次进谏补缺吏部尚书,势在必行。只有整顿了吏治,拿下那些弄臣,才好大展拳脚。”
势在必行是一回事,需耗费多少功夫又是一回事了,她飞快地在指尖绕着一簇头发,要向他举荐另外一个人,“殿下觉得,这本奏章书法如何?”
他点头赞道,“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与中丞的老辣流畅很是不同,不知是哪位御史代笔。”
“是我二哥哥,舜恒的字。父亲既然叫他代笔记录,必然也不拦着他心向东宫了。他虽然只是玉堂署的闲职,但在朝中人脉甚广、消息最灵。殿下若想改行官制,大可用我二哥哥跑跑腿,等万无一失了,好将王暮一击毙命。”
这倒与他以为的那个荒唐纨绔很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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