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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入宫


许三的闹剧过去才没几日,她就又登门了,不过这次是由她母亲许夫人领着,规规矩矩地换了衣服、梳了头,又递了拜帖,带了几担子见面礼,来见舜夫人和舜华。

        可许三虽然被束在襦裙中,却依然是漫不经心、大手大脚的荒唐模样,见到舜华,才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

        四人在偏厅坐定,嘘寒问暖品了茶、尝了点心,各问候了两家阖府上下、花草树木,许夫人难得扭捏地道明了来意。

        “舜夫人莫见怪,我家这丫头生在西南军营里,不比令爱端庄得体。”她笑着杵了一下岔腿踩在圈椅侧面横梁上的许三,又不失尴尬地笑了几声,“前几日她自己跑来府上对舜小姐不大礼貌,还伤了贵府的二公子,所以我们特意来向舜夫人和舜小姐赔礼道歉来了。本也是要拜访的,见面礼都是早先就备好的。”

        舜夫人茫然看看舜华,“许夫人所说的,确有此事吗?”

        她看许三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并拢了脚,好像在怕学武的许夫人即刻要上拳脚似的,便替她解围,“夫人言重了,不过是许妹妹来找我玩,表演甩马鞭的技法给我看,偶然打中了二哥哥,哥哥他肉厚,也没大碍。我们晚辈玩闹,不必说什么礼貌。我还想请许妹妹得闲教我骑马呢。”

        许三起初低头听着,后来直盯着舜华感叹起来,果然是舜家的人,个顶个地会说瞎话。

        许夫人也没什么城府,想着既然人家不介意,也就好说下面的事情了,“夫人、小姐都是雅量,不比我们学武的,没有涵养。”

        她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我这小女儿今年也十六了,又被东宫遴选耽误了这一年半载,家里都想着快在京中找个好人家结下姻缘,也与我家照应着。”

        许三忍不住了,腾得站了起来,“娘!”

        许夫人带了这样多的礼物来,就是为了说下面这些话,岂容女儿胡乱打岔,她硬拽着许三手臂坐回去,“小女同二公子不打不相识,若能成就良缘,当然最好不过。”

        舜夫人与舜华都讶然失色,并非舜家小气,看不上许太尉家行伍出身,只是早些年已结下恩怨,谁都不想再去揭那块伤疤。

        毕竟长子舜慬被太尉府生生拆了与许青凝的姻缘,这事过去也不过是五六年的功夫。

        记得舜老太爷在时,许竞还只是五品的将军。一年上巳节游春,舜慬与他家长女许青凝偶然相识,少年时两小无猜,又过了几年青梅竹马,就到了婚配的年纪,于是请媒人到许家说亲。

        大虞重文抑武,许竞对文臣也夸不出一句好话,但舜老太爷亲自登门给足了面子,女儿又实在欢喜,当时便应允了。可惜到甯王赴藩那年,眼看舜慬再无机会返回祜都中枢,而舜老太爷已经亡故,舜询又因御史台一职屡遭排挤,舜家失势,许竞就更舍不得女儿到东洛去吃他再熟悉不过的风沙,便要退婚。

        舜慬连造变故,绝食求死,舜询拜府求情,许竞仍不为所动,这恩怨就此结下。而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舜慬,对父亲的怨恨便不止是离京就藩、断送仕途那么简单了。

        见舜家人沉默不语,许夫人险些挂不住笑脸,又道,“我们家过去是做的不对,这些年过去了,没有哪天不在后悔。老爷他舞刀弄枪惯了,说不出几句软乎话,但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反被外人笑话,说舜许两家冤冤相报。”说着竟红了眼眶,“我们家欠着你们一个儿媳妇,总归是要还的。”

        舜夫人当年对许青凝也是如女儿一样疼爱,没有一个字的不好,但她由父母做主另嫁的京官,新婚不过几月就见罪于天子、外放到岭南不毛之地,许家得不偿失,不免叫人唏嘘。

        许三却还是一样的霸道羁傲,“娘,我们没欠什么,大姐就算嫁过来,最后也是一样的。服气是命,不服气也是命,你怎么能认输呢!”

        “你懂什么!”许夫人朝女儿骂道,“太子妃你落选了,皇上想着要把你赐婚给二皇子,你能去那儿?”

        舜华方有些动容,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二皇子燕王,也是先皇后所生,却有腿疾,所以受天子偏爱,在三位亲王中享有气候最好、最富庶的封地。他已有子女,只是新近丧妻要娶续弦。不过,在二哥哥的市井话本里,这位王妃是被暴虐的燕王活活打死的。

        她再看许夫人爽直的样子,不由觉得险恶。

        但舜夫人到底心软,始终不改和颜悦色,“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夫人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是孩子们自己没有福气。”

        许三却豪迈地一甩马鞭,“嫁就嫁,续弦就续弦,看是谁打死谁呢,怕什么!”又被许夫人按了下去。

        虚情假意了一个傍晚,许家无功而返,舜夫人将原委始末告诉舜询、舜恒,担心太尉府还要在别的地方下功夫。

        舜询满怀心事没做声,舜恒却有些怜香惜玉的意思,吃茶泡饭的碗筷也放下了,“她当是我呢,想打就打。到了燕王手里,还不打得她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的……皇上知道燕王的德性,怎么还送羊入虎口……”

        “我看她的样子,倒真能同燕王打起来呢。那位王妃大概不是行伍出身,不敢反抗,才落得这个收梢。”

        舜恒笑了,“人是一下子打死的吗?是一棒子一棒子打下去,慢慢才打死的,燕王存了虐杀的心思,能由得你反抗?我听人说,都快打成肉酱了,骨肉渣滓溅到墙上,扒都扒不下来……”

        饭桌上的人连连作呕,不由担心起许三的下场。

        舜询嫌恶地叩了叩桌面叫他闭嘴,“天子亏欠先皇后,燕王又有疾,是纵容了些。他同甯王,哪里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许家躲不过去了,自求多福吧。”

        “就看着她去送死?父亲,这不好吧!”舜恒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许灵犀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就没有一点旧情?大哥的事,也跟她没有关系……”

        舜慬与许青凝订婚时,许三还是个满地跑的小丫头,那几年也曾跟着大姐到舜家玩耍,两姐妹那时还小、又总藏在后院,自然没有印象。但舜恒却记得清楚,那个总跟着他讨糖吃的小娃娃,已经长成明快泼辣的红衣少女了。

        舜询瞥他,也搁了碗筷,“你以为许家为什么看上你,满祜都就没有正当龄的男子了吗?还不是因为小四要入宫,你也与东宫沾了点亲,许家指望着这点藕丝般的眷顾,去同燕王抗衡。做了出铳的冤大头,还洋洋得意。”

        舜恒动了动嘴,到底没说出话来,饭也吃不下了,想着许家没有儿子,女儿们的命也不好,一时感慨万分,长吁短叹起来。

        舜华并没心思多想别人的命运,因为她入宫的日子已经定在六月十七。自她除夕夜重回家中,至今发生的种种,竟似乎比她在北疆的三年还要多。

        记忆中的北疆有长河落日、纵马雪原、烽火狼烟,但时间是慢的,天地是远的。而皇城中,有的是奸佞弄权、后宫倾轧、尔虞我诈,人心是黑的,刀剑是无形的。

        那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那里还有严铮,亦是她从未有过的心之所向。

        今年祜都的春天过得快极了,还未细细地嗅过东风里的花香,就被潮湿的初夏雨打风吹去。

        十三日,卫选光送来聘雁、财礼,还有那柄暌违依旧的湘妃扇;

        十四日,秦白岚带着礼服、花冠过府催妆;

        十七日,再由卫选光亲做司仪,领着迎亲排面在舜府门前落定。

        舜华妆毕,被簇拥着到正堂拜别父母,一早从东宫过来服侍的人团团围了一圈,众星拱月似的将她托在中间,如捧珠一般含苞吐露、光彩耀人。

        新裁的礼服雍容合体,金丝银线、宝石缀饰不可胜数,丝缎般的秀发拢起,满头的珠翠花团锦簇,团扇后头朦胧可见辉玉面庞满月一般熠熠生辉,满含情意。

        舜氏夫妇也是喜服加身、欣慰不已,舜恒更是喜气盈面,唯独小五不在,今日外人太多,她的病又没好全,只能藏在绣楼不出来。

        舜华团扇遮面,来向父母亲行礼,抬头时已掉了两串泪在腮边,前世日夜思念,今生重逢也不过半载,一时无语凝噎只顾低头啜泣。

        舜夫人也红了眼,来为她拭净面上的泪痕,“我的华儿得偿所愿,好好的去,不必顾念家里……”

        “既是你自己想去,也别得意忘形了,宫里不比寻常人家,收着些性子。”舜询本不想提这陈词滥调,却又不知什么话才说得出心中的不舍,旁人只见他端着仪态,却不知他是如何故作镇定的。

        舜华都顺从地点头听了,咬牙转身,便又被簇拥着出去,一路抛洒着红纸利是,又被街坊四邻的小孩围着讨彩头,欢天喜地到了门口。

        紫红华盖开路,红罗掌扇遮簇,厌翟车的绣匾珠帘用金鱼钩子挂起,请她登车。

        这一去,就是另外的人生了。

        她踩在错金踏步上回头遥望,只见父母亲也不顾礼仪送出二门来,尤其是母亲,扶着门柱踮脚遥望,明明哭红了眼,却还要扮出喜庆的笑脸,朝她扬扬手,送她开怀地出嫁。

        这高门宅院,恐怕又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娘娘无需伤感,太子已在东宫等候,误了时辰就不好了。”卫选光见她已强忍着呜咽,悄悄过来相劝。

        她收起哀戚,狠心举起团扇掩住泪光,钻进厌翟车中。一行穿过永宁、仁延、清平、正道四坊,经由朱雀大街,径直走入翔鸾门。

        一路上数对卤簿仪仗骑着枣红骏马开道,红罗销金锦袍的宫人簇拥,水路洒扫、曲乐同行,吸引着沿街百姓围观喝彩。除了只能由边门入宫,其余路线、仪仗、礼节,竟都与太子大婚那日完全相同。

        可东宫殿中却一如寻常宁静,严铮未着吉服,脸上也不见一丝欢愉,反而面带愠容,只有发冠上一块赤玉多少显出些喜色。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空茶杯,昂首环视这冷清的殿堂,回想昨日还彩帐高举、丝绦联楹,他心头愤然,竟将茶杯捏碎在手心里。

        皆因昨日帝陵工地渗水,塌了一小段墓道,原本于工期并无太大影响,也没有徭役伤亡,算不上大事。只可惜,督造官是今日纳嫔的太子严铮。

        那这小事就非闹大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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