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患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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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翔鸾门下,这次却并未有小轿接应,只两个宫婢侍立候迎,见她来了,引她步行前往集贤宫。
她起初并未多想,到了偏殿中,王氏与许氏都已在那儿了,面前摆了纸墨,不知在誊写着什么。
王令荷搁了笔起来笑迎她,“舜姐姐来了,今日的轿子怎么这样慢?娘娘都等不及了。”
舜华这才恍然大悟,原是贵妃专门叫她走着来的。又对王令荷笑道,“轿子也是人抬的,我们广播善因,不责他人。”
王令荷自知遭她挖苦,眉目瑟瑟有些委屈,假做镇定道,“姐姐昨日栽莲辛苦,娘娘很是欣慰,方才还夸奖姐姐呢,晚了些也没什么的。”
许三小姐也丢了笔,在座位上伸了伸手脚,仿佛被绑缚的螃蟹忽然挣脱了绳索,“种那么些花,费不少功夫吧?我本要来帮你的,但是见花圃外围了不少人,就没靠近。”
王令荷大感意外,期期艾艾地显出些讨好的神态,“姐姐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呢,我也是想帮忙的。”
“你会吗?挖土插苗,别弄脏了你供花的手。”许三不耐烦,又撇嘴,“你今年几岁?别姐姐长姐姐短的,本姑娘不爱听。”
“我十六,四月的生日。”王令荷依旧陪着笑脸。
“那我可比你小,七月生的。我家两个嫡亲姐姐呢,你不必来和我攀亲。”
舜华见王令荷吃了瘪,暗暗为许三叫好。她到空余的那张桌子前,一看竟是一篇经文。
“这是《楞严经》中的节选,娘娘说我们年轻气浮,抄经最能磨性子,让我们日落前誊抄一遍呢。”王令荷自小信佛,对这些佛经如数家珍,正想解释楞严经的玄妙,好帮她们抄写时正念,但见两人都只埋头应付功课,便讪然住了口。
舜华对佛法无感,不求甚解越抄越糊涂,身上酸痛,眼前也模糊起来。等红日西斜起了晚风,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头晕脑胀得难受起来。
许三早写完了,每一页少不了几个涂抹错字的墨团,也不肯重写,只管交差便是。王令荷诚心向佛,坐姿端庄、神情专注,每遇着写错的地方就要整张重写,还有好几页没抄。
舜华来得迟了,又身上不适,看天色渐晚,愈发着急要写完了回家。越急便越要出错,她鼻塞耳鸣,一个喷嚏间滴了好大一团黑点在纸上,洇了下面好几张纸。
正气恼地要投笔,殿门外转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各位小姐抄经辛苦了,太子殿下特命我来送些茶点,请各位品鉴。”秦白岚领着三个丫头进来行礼,指挥着她们依序放下托盘。
茶点倒并没什么特别,一盏绿茶配一枚荷花酥。王令荷见了却不禁浮想联翩,脸上有些泛红,“是荷吗?”
秦白岚微微屈膝答道,“正是昨日所种之荷,已结出了善果。”
许三早饿了,已咬了一口酥皮,听到这番问答没忍住笑,抖落了满桌的碎屑。
秦白岚走到三人之间,逐个翻看她们誊写的经文,见舜华恹恹的,便在她身旁多停留了片刻,问道,“舜小姐怎么不喝茶、品点心?”
舜华浑身没劲,更没胃口,“臣女谢过太子殿下。只是想着快些写完回家,免得父母着急担心。茶点虽好,实在无心品尝。”
秦白岚在题目《楞严经》的严字上轻轻一点,慢条斯理说道,“已奉殿下之命备好马车,预备送小姐出宫,既然着急,请马夫先去一趟舜府,送个口信便是。”
嗓音竟也有些闷闷的,“如此甚好,有劳秦司正了。”
秦白岚又看她嘴唇发白,面有疲态,继而关切,“舜小姐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日受了风寒?可需我代传一位太医来瞧瞧?”
“不要紧的,不必劳烦了,还请司正帮我传话。”
秦白岚便不再逗留,带着小宫女鱼贯离去。
舜华这才觉得有些放心了,揭了洇黑的纸张重新誊写,一直写到头晕眼花、夜色四合,许三和王氏都提前走了,她才抄完整篇,交给殿中久候的宫人。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集贤宫,御道上已掌了灯,成排的红色光点在凉风里微微摇曳、蜿蜒向前,在她眼中有些虚幻。她咬着牙关,裹紧身上的衣物,勉强维持住脚步仪态。
严若橝早已从舜府传完口信回来,在昨日的班房外等她,久不见人,便想去集贤宫外询问。走到大约一半路途的御道上,遇见了一脸病容的舜华,唤了一声舜小姐。
舜华两耳只闷闷地响着蜂鸣声,头疼得要裂开了,只见一个重影的人站在面前丈余远,双唇张合似乎说着什么。
她眨了眨眼,努力辨认,可头脑像被灌了浆糊混沌不堪,只觉得这人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
只见他束发的红巾在晚风中翻滚,像大军压境时滚滚沙尘中不落的旌旗,舜华松了一口气,是他呀。
她趔趄几步,上去拉住严若橝的剑鞘,“你扶我一把。”
严若橝喉间“啊”了一声,呆立在原地,任她捉住了自己唯一倚赖的利器。若是旁人,他恐怕立时出剑了,可此时面对着她,严若橝张皇懵懂地握着剑,走在前面引路。
舜华只觉得身上很重,四肢乏力地要迈不开步子,扶着剑便好像有人轻轻托了一把,让她能省些气力。
两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到了翔鸾门,严若橝又举剑让她扶着上了踏步,脱力一般歪在车里,他不敢像昨天那样纵马疾驰,只挑着平坦的大路慢慢走。
他时不时回身,微微挑开帘子,看她像睡沉了一样靠着,温玉的面庞上满是恬静,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他小心驭马,怕惊了她好眠。
舜华却并未睡着,只是脑子里一团茅草似的乱纷纷,明明天子要他十天赶到北疆军营,他怎么像郊游似的闲庭信步,便撩起帘子催促道,“做什么不跑起来?延误了军令期限,可是要杀头的!”
严若橝茫然,但见她两颊泛红、嘴唇皴裂起皮,挑帘的手也微微发抖,恐怕是起了高烧,梦呓着说胡话,便为她掖上帘子挡风,口中敷衍道,“前面就到了,不必跑了。”后头没了声音。
马车依旧停在舜府门下,他刚放下踏步,舜华已钻出车帘,迷迷蒙蒙地看向地面,伸着手等他来扶。
他顺从地举剑递向她,却被她轻巧一推,还有些嗔怪地睨他。
她不喜欢这冷冰冰夺人性命的铁器,若不是在宫里有人看见,她才不会扶着一把剑走出来。
轻轻一推,便撑在他束袖的手腕上。
严若橝心中一震,她已借力下了马车,放开手,径自走向家门,却又在台阶上停了一下,回眸对他道,“我回家了,不跟你去北疆了。”
他哭笑不得,只紧握在手腕隐隐发烫处,看她吃力地迈过门槛,转进大门去望不见了。
舜华身上酸痛得打着冷颤,一进家门更松懈了力气,歪歪斜斜地扶着游廊,没走几步,就昏沉沉地栽倒了。
再一掀开眼皮,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凑近了她,看她醒过来,包着青黑眼圈的眼神一亮,松了口气向后头众人道,“醒了醒了,没大碍了。”
这位老者是太医院的陈院判,早年承过舜老太爷的恩情,是舜家多年的至交。他昨天在宫里值夜,今早下值又去会诊,回府没睡两个时辰,被舜恒死缠烂打着拖了出来,所以憔悴不已。
她嚅嗫一句冷,舜夫人便给她掖紧了被子,“去了趟宫里,怎么弄得这样了。”
舜询眉头紧锁着站在她身后,“风寒发热常有的事,和宫不宫里有何干系?”
“是了,天下的风皆是一样的风,宫里的风也不见得更寒,发出来就没事了。二公子,按方抓药去吧。”陈院判写了药方,哈欠连天地递给舜恒,“风寒不出奇,向来出奇的东西,只有人心。老朽今日被三司使拖去会诊,说是为他们家遴选的小姐调养身体,我到那儿一看,可了不得,同去的都是千金一科的圣手,为的是令他家小姐入宫后能尽快有孕、一举得男。你们说,是不是很出奇啊?”
竟有这样的事!王暮胸有成竹到这般地步!
众人皆惊,却也都默契地不加理会。
“小姑娘这几日不要随意走动,喝了药、发了汗,休养休养就好了。”陈院判默默收拾医箱,就要告辞。
舜询却请他留步,“拙荆这些日子也不大好,还请陈老搭一搭脉。”
舜夫人看陈院判满面困倦,十分过意不去,“不过是老样子,未曾不好,是家里人大惊小怪了,阿恒快送陈老回府去。”
陈院判对舜夫人的病程再清楚不过,屏息看看她脸色,鹤发童颜上的笑意便微微凝固,又摆出脉枕来,“夫人是否近来常感眩晕乏力、心悸气短啊?”
见她带着愧色点头,又查了眼下和舌苔,“还偶有鼻血?”
舜询与子女们心都揪了起来,他们竟都不知道,争相要问情况如何。
陈院判沉吟片刻,笑道,“夫人抱恙多年了,药还是那副药,老朽再加几剂温补的好料。夫人好好荣养着,不可忧思过度、郁郁寡欢。不出几年,就将气血养回来。”
又写了药方,舜恒就着灯光一看,一纸狂草不好辨认,便拉着院判到旁边大灯下细问,“院判大人说实话,家慈的病可还安好?”
陈院判眯起眼,点着药方中的黄精、附子、鹿角等新药,口上故作轻松,“这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嘛……你跟我到亮处来看。”
又将舜恒拉到屋外月下,正色道,“令堂患血竭之症已有多年,这病只能休养、难以根治。若养得好,与常人无异,可若养得不好,便髓干血涸,只能是树断根、鱼脱水那样,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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