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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为谁而哭


衿黎泪如雨下,而顾徵整个人怔住了,面上浮出一丝迷茫。

        为什么,她要哭?这次,是为我而哭吗?

        顾徵眼中明晃晃带着疑惑,像是一个从长这么大还没弄懂什么是爱的笨小孩。

        衿黎心里更是难受,她突然明白,于顾徵而言,五岁前,她都是以长公主的身份出现的,在他面前疾声厉色,即便那是因为朝堂的混乱。

        他当时,太小了,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过。

        母亲,顾徵仿佛从未拥有。

        她做出让他顶替简琮,做出带着九皇子的假身份的决定,那么草率地决定了她的人生,让小小的他承担一个国家的重担,也根本没考虑过他是否能活着回来。

        这算什么大义凛然?!

        衿黎记得五年前她下令,东朝边境改革税法,征收北境来的货物税率,可在她们下令的一刹那,可有考虑过身在北境的顾徵?七年前逐步恢复生气的东朝不愿再受制于北境,反击北境,胜是胜了,可谁知顾徵那段日子是在北境如何存活下来的?九年前北境侵袭蜀城,东朝也出兵对阵,何曾考虑过顾徵?

        她下了多少命令,救了多少百姓,护了多少土地……她无私于天下,却唯独自私于给他一份母爱。

        顾徵背负着质子的蔑称,却救了那么多人,他回来以后,她却又被假象迷惑双眼,伤他至深。

        偏偏时间又最会开玩笑,没心没肺的,在这片沃土上散播着遗忘的种子。她控制不住自己回想,当时顾徵在街上被百姓疯砸辱骂的场面。

        所有人都不该忘记他的,可所有人却已经忘记。

        凡是对战百年的宿敌北境,她就从来就没有过胜利,因为在送走孩子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满盘皆输了。

        “顾徵。”顾长青抖着嘴唇,铮铮铁骨的汉子却在见到顾徵后有了几分踌躇。

        顾徵体内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疼的他冷汗直冒。荼蘼赶紧放下茶盏,再一道白光打入顾徵体内,脸上浮满虚汗。

        “我来吧。”北殷王从人群后面走出来,想要接替荼蘼的位置,但他的内劲和荼蘼的不同,冷意更甚,顾徵刚醒来可能会吃不消,想到这一点,荼蘼摇了摇头,拒绝了北殷王的好意,咬着牙,明显弱下去的清辉不要命似的往顾徵身体里灌。

        过来半柱香的功夫,顾徵眼中才慢慢恢复清明。

        两个人都像刚从冰河里爬上岸的两尾鱼,浑身湿漉漉的不像话。

        顾徵的视线落在荼蘼情急之下摔在地上的瓷碗上,一片狼藉,她的裙角也沾上了水渍。

        顾徵抿紧了唇,突然间觉得自己好没用,拖着这副快要死去的身体,除了添麻烦,什么也做不到。

        “顾徵。”简琮一直站在旁边,此刻见顾徵缓了过来,赶忙开口道,“这几日,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和你在国教堂……”

        他没有再用朕这个称呼,把姿态放的极低:“抱歉顾徵,我真的是,太过愚蠢了,什么都不知道,还那样……不公的对待你,针对你……”

        简琮说着说着,脑子里全是画面,眼眶都红了一圈。

        顾徵脸上神色不变,只是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抬眸望着一脸复杂的众人,轻声道:“是我自己故意瞒着,不怪你们。”

        这话里的客气和疏远,是顾徵一贯的语气,按照往日,众人巴不得他这样,离得远远的,现下却是一个个被针扎了似的,简琮也是一样,作为皇帝的他,对着朝臣都能够口若悬河,但此刻不知道为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憋出一句犹疑的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瞒着什么也不说?为什么要这样独自对抗一切?为什么回到东朝还要这样无情地推开他们?

        不知是进屋谁忘了关门,风雪居然裹挟这一抹清寒,绕过了屏风,吹起顾徵额前的一缕湿发。

        墨色的,虚脱的,被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

        顾徵那张精致到极点却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唇角边突然扬起很浅很浅的弧度,浑身散发的薄凉之意,拒人于千里的清冷之色,也淡了许多。

        众人都看呆了,表情一怔。

        顾徵压低了声音,沙哑道:“我可是过街喊打的顾徵啊。”

        “是杀人如麻的北归,助纣为虐的安王罪臣,子虚乌有的九皇子,贩卖孩童的恶人,尸骨全无的白泽剑主,害死臧老先生的亲传弟子,灾祸缠身的雪莲花印迹之主,绕老院长的闭门学生,天道即将吞噬的宿主。”

        整整九个身份。

        一字一句像是刀凿斧刻一般敲打在众人心头。

        顾徵微闭双眼:“好脏啊。”

        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肮脏,又怎么会难以接受其他人对这份肮脏的质疑或仇视。

        毕竟,从简琮到顾衍之,他们一个个都是不染尘埃的体面人,这么干净,这么潇洒。

        对他们来说,抵制罪恶,那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本能了。

        不像他,本是也一株白莲,却被从清水里连根拔起,丢进阴渠泥塘里面自生自灭。

        心,为什么会那么痛。

        因为顾徵那句话吗?

        还是因为他语气里异常沉静的绝望和极致深重的哀寂?

        与众人都沉默了,袖下的手攥紧成拳,捏的关节生疼,用力到发抖。

        顾恺之、顾潭知、顾衍之掌心更是渗出了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衿黎、顾皖儿则是再次摸了摸眼睛,衣袖、手帕擦过,好像拂掉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简琮的声音比窗外的飞雪还轻,没有重量似的,浮在空气里。

        脸上的笑比哭还丑,那么勉强。

        他伸出了手:“我建的木屋太大了,差一个守门的人。”

        “初次见面,要一起吗?”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顾徵看着简琮脸上的浅笑,脑海中瞬间连上了五岁前在国教堂的那段记忆。

        他抿了抿唇,却保持了沉默,选择偏过头去。

        慢慢闭上了双眼:“抱歉,是我食言了。”

        简琮怎么也没料到顾徵会这样回答,表情一愣,抬着的手微微下降了了几个高度,但却并没有收回来。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满嘴苦涩:“你没有错,是我食言在先。”

        “对着裴琅时,你不该站出来,地动也不该插手,这是我的国,该是我守才是。”

        荼蘼听着有些糊涂,她没明白简琮话里的自轻自贱,还以为简琮明里暗里在损顾徵,当即觉得上演了场东郭与狼的戏码,气愤地站了起来。

        木塌之上,顾徵叫住荼蘼,沉闷的嗓音里全是压抑。

        也就在此刻,屋外的雪下的更大了,寒风猛烈撞击着窗户。

        顾徵说出的话却异常的轻。

        他说:“陛下另请高明吧,我,守不住。”

        “那个,公子刚醒,可能是累了。”不违看屋里的气氛不对,简琮一只手悬在空中,放也不是,收回也不是,结结巴巴开口解围。

        顾徵这不是在闹脾气,他剩下的日子,完全可以掰着手指头数,因此他不会再许下任何一个承诺,既没有实现的资格,也没有兑现的希望。

        他怕,自己根本活不到木屋建好的那一天。

        更何况,荼蘼在这里,对于她,他只有无尽的亏欠。

        他可以说自己无愧于东朝、无愧于北境,却唯独欠荼蘼太多的东西,补都补不完。

        他已经够自私的了,推开荼蘼三年有余,就连上次去南汇做药人的事,都瞒着她没说。

        最后的时间,一定要留给荼蘼。

        至于东朝,他实在守不起。

        顾徵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的雪景。

        也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昏迷了很久,因为眼前飘荡的寒意,很浓很浓,他记得自己晕倒的那天是东朝的初雪,现在外面的这场,明显比那天密的多。

        顾徵从雪里看出了一股悲凉。

        满目的白,终归是灰尘造就的假象。

        这样薄凉,洋洋洒洒,仿佛无根浮萍,落下来十有八九未沾地便融化。

        就像他的宿命一样。

        不可叹,却可悲。

        顾徵眸色清清冷冷,凛冬,这个季节多美啊,充斥着悲情与苦涩,不过,它有着独一无二的厚雪,就算瞬间流逝的生命,悲鸣声也会被死死地掩埋盖实。他也即将成为一颗枯树,在寒冬腊月走到生命的尽头。

        悄然死去。

        就像三年前他计划的那样。

        最清净的结束。

        没有多余的风浪,就像水消失在水里,波澜不惊。

        臧老头死前留下来一句话:“加上我,减去我,世界还是世界。”

        他说的没错。

        连一向在感情上反应慢半拍的顾长青都明白了顾徵的顾虑,他转过身去,铁血的汉子,只觉得今天沙尘太大,都落进了眼里。

        好酸,好麻……

        简琮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缓缓地垂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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