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栓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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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汇很热,又湿又热。
三皇女荼蘼睡在茶园里,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已经快要被尘封的、完全黑暗的记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徵,在北境,她当时被隐瞒身份,送去秘密寻找臧老先生。
不巧,她遇见了他,那个栓雪的少年。
他简直狼狈得一塌糊涂。
穿着藏袍似的深色衣服,脏兮兮的,破旧不堪,就像一块被风吹干又冻僵了的肉干,硬得发臭。那上面到处都布着裂口,密密麻麻,一看就是被鞭子抽出来的,缝在里面的棉花几乎都掉没了。
比起来帐前一条狗狗都比他养得体面,再者他又矮,打结的头发又是沾着泥水,又是血块,吓人得很。他反手拖着一条长冰棱,里面冻着一条铁链,连着的一头在埋雪里,好像拉着什么重物。
显然是因为昨夜的暴风雪,铁链子下的这个东西,已然埋得很深。少年每往前挪一寸,他身后的雪面便颠簸一下,他再挪动一寸,与腰平齐的积雪再抖动一次……他在前面无比艰难地走,身后除了雪底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摩擦声,一片寂然。
他像是在拴雪前行。
任凭谁动动脑子都知道,雪下那玩意儿,必定是具尸体。
在每天都处于凛冬的燕地,这么死去的人得多了去了,只要有人记得,不嫌麻烦,就会这样拖回来。
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独自去做,因为漫天的雪会埋葬后路,即便倾巢出动都可能有去无回,谁都不想做陪葬品。
嗯,一群人,见过,但不多见,一个人,没见过,开了眼。
反正死就死了,雪埋了也干净,何必多此一举。
白搭进去自己的小命,可不划算。
东朝来的小野种,就是这么不可言喻,疯得让人无法理解。
那时还没有白泽,没有庇护。
从帐里向外望,少年的身影摇摇欲坠,被压垮着,挣扎着。
她可以看到少年死死抓着冰棱,仿佛手里就是自己的命,必须不顾一切,而所有露出来的地方又全是血,牢牢地冻在冰棱上,似乎连块状粗鲁地掺进了冰下铁链的原料里。
这人这么白痴吗?在北境还不懂得明哲保身?
不关自己的事,都不要伸手去揽。
当然,如果他是为了生计奔波那就没办法了,也没人有闲工夫怜悯,活下来,得靠自己。
只是,稍微打量一下,好吧,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不知道这只手还能不能从冰上拿下来,也不知道这只手还有没有血能够正常循环流动。
他已经走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来的路已经被雪填实,久到要去的路也被盖满。
再这样走下去,风雪不停,势必要被活埋。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分明俘虏就应该被这样对待。
哦,他是质子来着,可能其他国家送去朝地的质子待遇不一样吧,不愁吃喝,甚至能锦衣玉食,可惜了,这里是北境。
他没有拖着枷锁,也没有被栓上手铐,已经不错了。
梦境凭空变换,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极光突破了昼夜,她起身站在他的身侧。
少年还在睡觉,呼吸声微弱的像死去了一样,冰霜落了满脸。
他被冻醒了好几次,然后对着黑暗喃喃自语,如此寒凉,透着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的光洞内,只能远远旁观,伸手也摸不到万里之遥的少年。
他的心跳声就在寒风里,冻僵了,然后砰的一声破裂,碎成血色的渣。
他说:“我拴住雪之后,就只能看见黑白了。”
那是毫无人踪的绝境,他盘膝而坐在同样没有色彩的水墨世界里,全是白描的线头和余玉的章法,陷入空洞,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
除了她外,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然后就逐渐淡忘了那些明亮的差异,日日夜夜,再也分不清自己是淋了一场雨还是受了一身伤,反正都没有大碍,就算是血流成河,没有人会在意,包括他自己。
荼蘼躺在湿润的茶园泥地上,鼻尖萦绕着茶香,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的身上。
毫无征兆的,她白皙的脸颊上滑下两行清泪,像极了苍山上融化的第一滴冰水。
落在南汇的地上,蒸腾成水雾。
好想他,好想好想……
这几日,朝京里最为盛传的就是北境安饶公主的美貌,毕竟北境是要与东朝议和的对象,自然这段时间的名声要比其他两国好些。
然,除了说这公主美貌,却还传出了她蛮横的言论。
毕竟她出生于北境,在东朝人眼中,北境人一向是罪恶的代名词,因此对她的不乏偏见。再加上她性格直率,根本不会东朝这些虚伪的表面功夫。跟着北殷王,进朝京的第二天,就拿鞭子抽了晋王的马,气得晋王妃直绞扯帕子,谁知道北殷王更不要脸,直言公主与顾徵有婚,晋王妃是顾徵姑表伯母,就等于是公主的姑表伯母,不能以大欺小。
就那么三言两语随便一打发,连句道歉都没有。
三天时间,两个人把整个东朝闹得鸡飞狗跳。
接着几日,南汇大皇女、太子殿下也到了,再接着是后到的西陵五皇子,这仨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无奈,这些脱离大部队擅自行动的还又都不是一块儿来的,三三两两,再加上他们带着的使臣和仆人,一个接一个地作妖。
大朝会前夜大摆宴席,定在紫宸殿,比起之前南佐拆掉那座整整大了三倍有余。
至此,八方来使就已经全部汇聚至朝京。
顾长惟和顾长徊联手接管城中巡防,安排的井然有序,整个朝京街道上更是在繁华喧闹中多了一丝秩序俨然的味道。
“北境王、安饶公主、邱奉贤到——”
“南汇太子殿下、大皇女、泰元公、韦德尚书、邵远伯、惠三秋到——”
“西陵二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平宁郡王、功言候、圭贤将军到——”
夜云铺满天顶,宫中早已是灯火通明,琉璃罩夜明珠搁置于黑桃木雕刻桌案上,十二编钟徐徐缓缓奏乐,端的是一派雍容大气的风范。来者皆是衣着华丽,服饰繁琐,殿前通告声十米一传,三人一通报,此起彼伏,层层叠叠,大国场面俨然。
顾徵也跟着顾家人早早入席了,只不过他被安排在顾家的最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东朝陛下到——”
“长公主殿下到——”
沿着早布置好的玄色波纹滚金毯,雉尾十光障扇高擎蔽日障尘,两侧礼监太监层层通报。这是简琮亲政后第一次四方齐聚的国宴,规模之大,礼节之隆重放到四国之间都是空前绝后的。
毕竟东朝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这方面自然做的到位。
开宴之后,便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一轮酒盏奉上,紧接着是各色菜肴,而后换酒,紧接着再换上一轮全新的。
顾徵坐在最后,低头垂眸。
昨日被天道折腾了一夜,他到现在神经还一炸一炸的疼,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根本没心思关注这满桌的山珍海味。
他一左一右坐着南佐和修宴,也就是说,这一个小角落里,挤了三个人。
本来衿黎是给南佐和修宴两位也安排了座位的,可这两位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被北殷王看到可不好,他那张嘴指不定能说出什么该说的或者不该说的。
衿黎想想三月之期就快到了,也不好在最后陡生波澜,也就随了他俩。
南佐和修宴跪坐在顾徵身后,关注着顾徵一举一动,见他有些恍惚,南佐便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无碍。”顾徵低声道,他眼前只一片灰白光影,完全没有一点颜色。
殿前,北殷王和衿黎面对面坐着,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终于切入了正题,其他两国的太子或是皇子、皇女们,自家君主虽没有到场,但他们也早就听说了这件事,也在边上看热闹不嫌事大。
皇帝和文丞相负责别国打哈哈,衿黎负责和北殷王商议议和之事。
“公主与顾徵的婚事,可是大朝会之后正式操办?”
北殷王饮了口酒,看向身边的安饶,安饶公主低着头,红着脸,一副女儿家的娇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北殷王朗声一笑,直说道,“自然这门亲事是跑不掉的。”
“北殷王对东朝的安排有什么想法?”
“长公主殿下亲自选定的日子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过——”北殷王话音一转,眼神往下面的席位一扫,就瞟到了木头桩子似的顾徵,“得看他。”
“嗯?”衿黎皱了皱眉,有些不舒服,不是之前就说好的,直接办不就结束了?怎么又多冒出来了理由,声调缓慢道,“北殷王明示,本宫不大明白。”
“是,本王是说王妹要许配给顾徵。”北殷王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还是挑着一对桃花眼,饮下一口酒,笑得像狐狸一样狡猾。
“但你们不觉得两个人都太小了点吗?”
“什么意思?”
“妹夫十五,王妹十三,再等上一两年也不迟吧,”北殷王看着衿黎逐渐沉下来的脸色,心情大好,远远一敬,“王妹就留在你们东朝,一年半载后再与顾徵完婚。”
衿黎的脸黑得都能滴墨了,谁都想早早把顾徵的事了解了,塞一个公主进顾府已经她们所做的容忍了,再把这事拖一年,谁又知道北殷王要耍什么阴招?可不能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公主是怎么想的?”衿黎怒色微敛,望向安饶。
一向任性的安饶却躲开了她的目光,垂着眉目道:“都听王兄的。”
她明白,和亲只不过是北殷王安排好的一场戏,他跟自己保证过了,绝不会这么轻易把她嫁进东朝,但事实上她对嫁给顾徵没有异议,只是哥哥自己不满意。
再说了,不管是真是假,不论什么问题,每次只要碰到顾徵,她就会一次又一次回撤自己的底线,所以她索性把问题抛给哥哥。
什么,衿黎面上已经有了几分薄怒,低沉的视线正要从安饶身上扫过。
只听对面北殷王轻飘飘道:“长公主殿下且放宽心,本王并非不守承诺之人,只是——”
“哪怕是东朝也没有十五岁孩子去娶媳妇的道理吧。”
“本王之前就听说,只有东朝前朝,才有过这样的陋习,别说年少成婚了,就是在我那天寒地冻的北境,也断然没有十三岁姑娘嫁人的道理。”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不知道北境普通孩子能活到十三岁都少之又少,别说嫁人了,若是个姑娘,早早被定有儿子的人家就下来了。
“那北殷王与我们议和,要了粮草又讨了兵卒,现下又想退后婚期,诚意何在?”
北殷王邪魅一笑:“长公主这么说可就误会了,粮草是换崇城的,兵卒是前去接管崇城的,本王从未违反过承诺。”
“崇城自古以来就是东朝的疆土。”
“那它三年前是自己飞到北境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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