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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血色


  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众臣以为他将多年来朝中众官分肥的事儿都密奏给了皇帝,甚至还有小账本之类也交了上去,那就大事去矣。

  结果听吴继爵又大喘气道:“我等凑银三十万两,分贿元辅二十万和戚继光十万,此事是我首告!”众臣听了,那心呼啦一下落到肚里,暗骂道:“吓死我了,这厮好不会说话,可恨!”

  赵祖征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婢养的,无怪胡虏之种,全没信义!”

  站在赵祖征边上的锦衣亲军听他骂的难听,也白了脸,赶紧掏出布团把他的嘴堵上。

  吴继爵是祖宗是蒙古人,但归化多年,世人早以中国人视之。今日被辱骂祖宗,奇耻大辱之下,满脸苍白。

  朱翊钧冷笑着对那锦衣亲军道:“不用堵他的嘴,让他骂,朕听听也学几句。”

  赵祖征听了皇帝的冷笑,心中一片冰凉,哪有再骂人的胆子,垂头不语。

  张居正插言道:“禀皇上,臣和戚继光分别收到贿银十五万两和八万两,已奏明了皇上。可不是吴继爵所说的数目。”以张居正之位高权重,此事也必须说清楚。

  戚继光此时已经早从受赏的激动心情中冷静下来,听了吴继爵的话,才知道他早已首告,吓得后背全是冷汗。

  原来上次皇帝召对后,戚继光情绪一直处于激动和亢奋状态。年后到张居正家拜年,两人私谈时,戚继光经过心理斗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张居正,并让他帮忙拿个主意。

  张居正当时非常欣慰,笑着对他说:“若元敬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杨炳为京营事贿我十五万两,我都交了内帑。料你处也有,却没想到有八万两之多。”

  张居正当时道:“今上性格类太祖,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一旦日后发作,悔之无及。”说完意味深长道:“朱希孝无能之人,但李三泰,王通等辈均被皇上抓在手心,日日提点,早非昔比。”戚继光听了吓了一跳,在张居正家立即写了密奏请他代为上呈。

  张居正道:“你是边将,我还要避些嫌疑,中官里有谁交好与你?”

  戚继光吞吞吐吐道:“没有那般人。”张居正也不揭破,只淡然道:“既然这样,我代你转呈吧。”

  呈报贿银事时,张居正见皇帝的神色像是知道了细节,心中跟戚继光此时一样,也是有些害怕。此时听了吴继爵所言,才觉得自己对锦衣卫的情报能力有些疑神疑鬼,原来是吴继爵把这些人卖了!

  张居正的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葛守礼在一旁暗乐道:“哈哈,弄出糊涂账来了,不知是谁上手刮油?”

  众臣才都明白皇帝适才说“还有一万”是什么意思,心说原来是戚继光交上去的贿银,如此一来这破格之赏就变了味道,不至于有骇视听。

  李环、赵祖征、顾寰听了张居正的话,用狐疑的目光瞅着张居正,转过念来又看向杨炳。杨炳当日吓唬众将,根本想不到今日会不幸言中。当时本就有借机刮油的心思,否则何必谋于众人?

  此时被当面揭破,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银子,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催的,才花钱弄这个差事?!”心神摇荡之下,黑脸一阵红一阵白。众人看杨炳的表情,心里都有了答案。

  顾寰和杨炳关系一般,也是个火爆脾气,刚才被吴继爵气的险些爆炸,再被杨炳玩的这一手刺激,彻底爆炸。尽管被绑着,双腿在地上一弹,一头撞在杨炳身上,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拿嘴去咬他,锦衣卫军连忙拉开他,堵上嘴。

  众臣见了他们的丑态,心中直摇头。翰林学士罗万化出班道:“皇上,京营诸将私交当政、边将,重金贿之,所谋阴私,此为祖宗家法所严禁者,不杀何以肃法正纪?臣请立诛这些獠畜,为后来者戒!”

  罗万化这话一出,英国公等所有众臣都知道这些人救不得了。按祖宗家法,这腹心大将,私交当政,乃极端犯忌之事,只有杨炳这些蠢蛋被银子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

  张居正和戚继光头脑清楚,立即上缴贿银并跟皇上说明情况,早立于不败之地。却把杨炳等众蒙在鼓里,到今日才算出总账。可见这整顿京营之事,皇帝和张居正等蓄谋已久。此时再来讨嫌,不免在拿自家勋业开玩笑了。

  众臣心知皇帝今天虽然在校阅时让京营打了脸,但杀了这些蠢物也抵得过了。而且皇帝早就知道杨炳等贿赂元辅和戚继光等事,却一直隐忍不发。等英国公等勋贵求过情了,才诱导吴继爵当众扔出大料,打了一众勋贵脸的同时,也把所有人的嘴都堵得严实。

  在场众人哪有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此时都明白了皇帝所欲,各个被朱翊钧的城府吓了一跳,再不敢以少年君主视之。朱翊钧未等杀人,立威目的已经达到。

  罗万化今天说了两句话,众臣都无一言回之,心底暗暗得意。刚要乘胜追击时,见张居正在上首给他使个眼色。他乃心思剔透之人,立即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得意忘形,闭嘴退了回去。

  朱翊钧见众臣对罗万化的提议都不反对,拍板发话道:“将吴继爵夺去爵位,贬为庶民!其余京营掌营的都斩首!”礼部尚书陆树声上前承旨退下。

  英国公等人此时心知皇帝要在军中立威,不敢再做声。

  没想到皇帝话题一转道:“杨炳、王遴虽有大罪,但于定襄王病重时承接重任,这心思虽说没在正地方,但也有可悯之处——特准杨炳长子袭爵!王遴么,免其死罪,夺其出身,流云南!”陆树声和吏部尚书王翰上前承旨。

  杨炳流泪满面,高声道:“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死无憾!”王遴逃得一命,也高声谢恩。李环、顾寰等人抖做一堆,做不得声。

  朱翊钧又道:“为存勋家体面,李环等人家祭田不予抄没,子女不发教坊司,仍叫他们守田度日罢了。”李环等听了,情知不免,但妻子儿女不至于流落贱籍,也都哽咽谢恩。英国公等见皇帝这般处置,大写一个“服”字。

  朱翊钧道:“京营把总以上,俱抄家、免职、流边,发各处军前效力!”谭纶上前承旨。

  朱翊钧顿了顿道:“锦衣卫已查明,陈蕖巡视时收受贿赂,置军国事为儿戏,和这些丑类一起杀了,传首天下!”

  葛守礼听皇帝还要杀陈蕖,又跪下道:“皇上,不可杀言官也!臣请皇上开恩,饶了陈蕖性命,以利言路。”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此丑类仍可称之为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台谏乎?”

  葛守礼摘下帽子,磕头道:“若皇上仍要杀,臣请乞骸骨。”朱翊钧心道你个老狐狸,你不就是想趁机落跑么?想瞎你的心了。

  原来葛守礼这番做作,乃是为了日后平安降落所用。他心里明镜似的,皇帝杀陈蕖情理法俱足,自己倚老卖老没啥用。

  但他此时力保言官,相当于给自己加上强力护盾。在日后众官攻讦时,其他言官不可能不想到他此番张致。在大明朝,只要言官不群起而攻,其他渣渣老葛表示不在乎。

  朱翊钧见他耍起心眼,憋住表情严肃道:“乞休所请不许,朝中有一老,如有一宝,葛总宪还是勉为其难罢。陈蕖么,拿下去一起斩首,祭纛!”

  锦衣卫不管老葛在旁边磕头流泪,直喊皇上开恩的表演,将几位勋贵和陈蕖堵了嘴,拿了下去。

  一圈儿亲军把大纛的绑绳松开,将大纛斜放。稍作准备后,旨意下来。一声号炮响,鬼头刀落,杨炳、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陈蕖七颗大好头颅人头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出丈远,将大纛上的丝绸飘带染得通红。——朱翊钧此时也不知自己将原时空未来的户部尚书给杀了。

  台下张罗着杀人时,朱翊钧将那腿上流血仍坚持行阅的兵叫上来,问他道:“汝何名?居何职?”

  那兵二十岁左右年纪,腿上包着绷带,颤抖着叩头答道:“小人叫赵万里,乃彰武伯亲兵。”

  朱翊钧道:“你今日所为,为京营中唯一可观者。可愿继续当兵?若愿意,可入禁直。如你不愿,仍可扶保彰武伯家,他家长子回头袭爵。”

  赵万里万万想不到皇帝是这般好说话的,闻言颤抖声音道:“谢皇上隆恩!小的愿仍跟着小伯爷。”朱翊钧闻言不以为诩,温言赏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回营。众臣见皇帝举重若轻,以一个彰武伯亲兵安抚住京营底层军心,心中叹服。

  此次大阅兵,朱翊钧杀人施恩,情理法三面占得足足的。手腕高超,群臣悚惧。此次共杀候爵二人、伯爵四人、给事中一人,流放侍郎一人,把总以上军官一百余人,加上附着在这些人家吃饭的人等,影响所及几万人不止。大明百年以来,未有如此大案。

  当这次阅兵的消息跟着人头一起传遍天下的时候,这天下官、民人等都知:一个叫做“万历”的时代,以血色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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