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洞

山洞地处巍峨险峻之地，正逢暴雪突降，二人决定等雪停了再下山。打坐了一会儿，柳千叶觉得自己状态好了许多，只不过按下葫芦浮起瓢，这边身体刚好受些，另头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

        也是，算下来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前胸贴着后背，饿坏了。修真之人可以辟谷，但那起码要到裘多摩的境界，眼下饿了两天一夜的柳千叶急需吃点什么果腹。

        自刚刚的短暂对话后，他和崔无患又回归到原来的状态，毫无交流。柳千叶想了想，还是继续打坐，试图通过分散注意力来抵抗饥饿感带来的不适。

        正当他打坐到昏昏欲睡时，一阵浓郁的碳烤香气将他成功唤醒！

        好香……柳千叶猛吸一口气，是肉香！他睁开眼，循着肉味发现崔无患正在山洞口摆弄早前拾柴时一并狩猎而来的野兔。

        野兔已经被崔无患利落的剥皮处理，此刻正架在树枝上烤呢。脂肪被炭火烤的滋滋作响，山上的野兔每日漫山遍野的乱跑，肉质最是鲜美紧实。柳千叶眼尖的发现，他还烤了两只。

        胃口真大，一次居然吃两只。柳千叶心里暗暗腹诽，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凑近，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蹲在了火堆前，崔无患正惊讶地望着他，柳千叶暗暗抬手掩面，被发现太丢人了。

        他想吃烤兔肉，可忌惮对方是崔无患，所以不敢，却又舍不得离开，只能蹲在一旁闻闻肉香。

        崔无患看到柳千叶聚精会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里的兔肉，那模样实在有趣。腾跃的火光映照着柳千叶的脸，褐色的眼眸好似渡了一层光华。

        柳千叶小声问:“熟了吗？”

        崔无患:“熟了。”

        “嗯。”柳千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柳千叶按耐不住:“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完吗？”言外之意是我可以替你分担。

        崔无患自然听出话里的意思，可不知怎么看见那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有忍不住想逗他，所以故作一本正经地说:“吃得完。”

        对方听到这个回答，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忿忿地看了崔无患一眼，气呼呼地起身走开，到一旁打坐去。

        崔无患见对方炸毛了，心里评价:更像猫了！

        兔子肉已经烤熟了，肉香四溢，看起来香嫩幼滑，垂涎欲滴。崔无患拿过最大的那一只，走到柳千叶身旁单膝蹲下，他不出声只是用手挥扇香气，像钓鱼放饵一样，静待鱼儿咬钩。

        如他所料，被香气勾引的柳千叶果然睁开了眼睛。

        幸福来得太突然，柳千叶只当自己已经饿出幻觉。直到越过烤兔肉看见崔无患那张俊脸，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是真的！

        柳千叶小心翼翼地问:“给我的？”

        崔无患别扭道:“……我现在不算太饿，放着也浪费，再说……”他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不同以往冰冷。

        “再说你这如今这副模样我也有责任……”

        柳千叶褚色的眼眸闪过惊愕，他似乎没想到崔无患会这样说，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说起愧疚，也应当我向你道歉，毕竟那时候……”

        “够了！”崔无患突然打断，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听！

        想起柳千叶之前痛下杀手，崔无患的心登时凉了半截，整个人陷入痛苦之中，原本还算和煦的态度也荡然无存，相反脸罩霜寒，气场凛冽。

        面对对方如此大的反应，柳千叶也是始料未及，他惊讶地看着崔无患，将对方变化尽收眼底，沉默无声，只觉得自己明明坐在火堆前，此刻却比曝露在暴雪寒天中更令人感到刺骨。

        他惊觉自己与崔无患的隔阂，竟远比自己想象的深得多。原本他以为通过这些天的努力，对方多少也能察觉，二人说不定可以缓和此前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

        可是……裂缝一旦产生，就算再精细的粉饰也无法掩盖它曾经碎裂的事实。

        很明显，他和崔无患的信任早已崩塌，无可挽回。

        可尽管如此，柳千叶还是想要做最后一次尝试，或许，他想，也许他们……

        踌躇半晌，柳千叶字斟句酌道:“你不愿原谅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我已经洗心革面，真心悔改，决心要做个好师兄，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相信你？”崔无患眯起双眼，冷冷质问:“再给你机会对我下黑手吗？”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柳千叶:“……”的确，一个心狠手毒反派的说出这句话，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可他仍抱有期待:“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又要救我，放任我毒发不是更好吗？”

        崔无患:“……”

        对啊，柳千叶这一问，竟令崔无患生出了茫然，诚如对方所说，放任他毒发明明才是一劳永逸，从此以后也不用担心柳千叶会再度加害于他。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因为，”崔无患攒眉，“因为我……”

        “因为什么……”柳千叶追问。

        “因为……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真的是因为良心发现吗？”被问到走投无路的崔无患索性把心一横，将积压已久的疑惑终于反问了出来。

        他救柳千叶还可以归结于不想欠他的，那柳千叶呢？是什么原因令原本痛下杀手的他突然心性大变，甚至不顾生死来反救自己的性命，真的如他所说是因为良心发现这么简单吗？可是崔无患不信，他不信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可以一夜之间改变。

        柳千叶凝视着那张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目光柔和而专注，仿佛想要看穿崔无患倔犟外壳下脆弱的心脏。

        崔无患太像以前的他了，一样的敏感，脆弱，好强，尖锐，充满疑虑……

        所以柳千叶才会不顾一切的救他，就像……

        在救当初迷途的自己……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又长得不好看……”崔无患被盯得浑身不舒服，率先败下阵来，懊恼地瞥过脸。

        柳千叶微微一笑:“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害一个人或许需要一个理由，可救一个人却是由心而动，不由自主。”

        “我承认，之前想杀你是因为嫉妒你天资卓越，担心你会超越我，动摇我的地位。但后来我被你的倔强所动容……”柳千叶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实话同你说罢，我的身世与你很像，虽不至于流浪，却从小也只有祖母拉扯长大，小时候其他孩子们骂我野孩子，会故意拿石头砸我，砸得我额角流血，浑身是伤……”

        崔无患听入迷了:“然后呢？”

        柳千叶回忆时嘴角浮起了微笑，“然后我就哭着跑到溪边想要跳水，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是受欺负的命了，永无出头之日，活着也是无味。后来祖母闻询而来，看我枯坐在溪水里，其实那条小溪特别浅，压根淹不死人。祖母问我，‘你为什么寻死觅活？’我哭着说，‘凭什么他们都有爹有娘，就我没有，还要挨人家欺负，人和人之间的命怎么差那么多啊？’祖母问我，‘那你信命吗？’我说，‘当然信啦，不然怎么会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句话呢？’祖母摇摇头，‘你那是妥协，不是信命，真正的信命是信我命由我，而不是信我命由天，没有人生来是贱命，如果你愤怒他们欺辱你，为什么所做的不是反击保护自己，而是偷偷跑到溪边投水寻自个儿的不是？’”

        柳千叶面带微笑:“真正的信命就是自信可以改变人生，只要勇敢的做出改变，命运的轨迹就会发生变化，怎么不能说自己才是大主宰呢？”

        崔无患闻言一怔，他不禁想，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寻自己的错处？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劝服自己把一切的苦难剁碎吞下，可吞下了就能消化吗？不，他被这些异物挤压的腑脏生疼，喘息不得，他根本不想吞下，也无力消化……

        “命……”崔无患眉头紧锁喃喃自语，他可以改变吗……他也能保护自己吗？！

        可他从来没有试过反击……

        柳千叶深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或许我可以帮你改变命运。”

        柳千叶这番话说得真挚而徐缓，没有虚与委蛇，假仁假义。

        面对这样的态度转变，早已习惯承受恶声恶气被人肆意践踏的崔无患只觉得陌生而不可思议，对方法力远在自己之上，生死一瞬全然只是在柳千叶的一念之间，如果是怕他说出秘密大可趁着这次杀了他回去撒个谎，就说他毒发身亡即可，反正也无人可追究，根本不必大费周章拉下身段使用攻心计。既然不是攻心计，那么只有一种答案。

        ——他说得是肺腑之言。

        可是柳千叶还是不值得相信，这个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最擅长巧言令色，舌灿莲花，死得说活、活得讲死，于他而言不足为奇。

        因而崔无患冷脸道:“不必，道不同不相为谋。”

        果断拒绝了。

        拒绝后崔无患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解气，相反他不敢看柳千叶的脸，哪怕仅用余光他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失落。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柳千叶再度开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被宣判死刑的柳千叶垂下眼帘。

        他尽力了，这也不怪崔无患。

        再度抬起脸，清瘦的面庞增了许多疲惫，他故作轻松道:“我竟没想到你讨厌我到这种地步。”

        “我……”崔无患拧眉，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只是……

        柳千叶点点头:“好罢，如今你我二人将话掰开揉碎了，我既知你讨厌我，今后自然也不会再打搅你。”

        “你放心，等我们回极天峰后，我自会请示牧师兄为你更改名箓。”

        柳千叶语气坚定，他既然无法获得崔无患的原谅，那就不得不为自己重新打算。

        现在看来，妄想重归于好这条路显然行不通。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避而远之！逃得越远越好，越早越好，省得害得自己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烤兔肉早已冷却，火堆也因无人添柴，将要燃尽。

        气氛到了冰点，任谁也没心思吃肉，柳千叶找了处角落决定闭眼休憩一会儿，待到雪停就下峰。

        崔无患定定地看着昏暗一隅蜷缩的身影，有些后悔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他撇过头望向洞外，风雪不知何时变得纷乱，一如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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