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老头的复仇

猴儿山下有一个猴儿村。

        猴儿村是一个小村，总共只有百十户人家，人家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猴儿山却贫瘠得很，村民们只能靠着种几亩薄田过活，一年下来，只能勉强混个肚儿饱。

        村子的边缘，有一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单门独户，离最近的邻居屋子，都隔着不短的距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子，六十几岁了，姓李。大家都叫他李老头。李老头是个孤老，他年轻时曾娶过老婆，但那女人生产时却大出血，死了，一尸两命。李老头伤心了很久，把家里不多的铜钱都拿了出来，买了一口薄棺，好好地安葬了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办完这些，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然后找来一把锁，把家门锁上，便出了猴儿村去外面闯荡。

        这一出去，就是二十年。村民们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不曾想，多年后他居然回来了。

        他出去时正是壮年，回来时却衰老地很，腰弯背驼，还跛了一只脚。据他自己所说，这些年自己在外面过得很不如意，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却出不了头，不仅出不了头，还常常被欺负，腿就是被找茬的恶汉打坏的。仔细想想，还是回到了猴儿村。

        他这么多年没回来，本来就不咋地的老屋早就衰朽得不成样子，房子周围野草疯长，人刚走进屋子，就有野鼠被惊地蹿了出来。

        李老头早料到如此，找相熟的人家借了些工具，又找来些材料，便“叮叮当当”地修起老屋来。也没大修，只是能住就行。修得差不多了，再打扫打扫，在外漂泊了几十年的李老头就又回了家。

        许是在外这么多年，李老头和同村的人有了隔阂，他不像年轻时那样爱说话爱出门，只在自家旁边开辟了几块地，在地里种些瓜豆菜过活。偶尔去年轻时曾交好的孙老头那里，就着花生米喝两碗孙老头自己酿的红薯酒，聊聊天。后来，孙老头死了，李老头便深居简出，很少出门了。

        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年，李老头越来越老，双目干枯浑浊，鸡皮鹤发，走路蹒跚。他有时候会走出门望向埋葬了妻子孩子的地方，心想，不久之后，自己就会与他们团聚吧。

        只是没想到，他会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去见妻子和孩子。

        离李老头最近的那户人家每天上下田，都会经过李老头的家，他们发现李老头已经好几天都没露面了，当然，这是常有的事。他们一开始也没太在意，但可怕的是，那屋内渐渐发出了难闻的恶臭。他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马上派孩子去找村长诉说情况，村长急匆匆地带人赶来，大家踢开屋门，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有人没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只见屋里一片狼藉，被翻了个底朝天，而李老头则仰面倒在血泊中，他的头被劈成两半，两臂上举，五指成爪做抵抗状。人已经死了好几天，现在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有蛆虫在尸体上爬上爬下。

        这不是正常的死亡，这是谋杀。

        这是这么多年来，猴儿村第一次发生的凶杀案。

        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

        村长维持了表面的镇定，他指派人手去县城衙门报官，保护好现场，不准村民围观议论。然后静待衙门派的人到来。

        猴儿村隶属白水县，这地方向来平静，最多发生一些扯皮打架或是偷窃一类的案件，没曾想居然发生了凶杀案！县令马上派人前来探看。

        来了俩捕快，但他们又有什么经验，除了被吓了一跳顺带几餐吃不下饭以外，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案件最后不了了之，村里无法，便决定凑钱安葬好李老头。

        最终，苦了一辈子的李老头被葬在了妻子的旁边。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刚开始一段时间人们还互相议论，猜测不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事也没了嚼头，大家便不再提起了。

        猴儿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其实，对李老头的死，村长是有自己的猜想的，他猜很可能跟一个传言有关。村里一直暗暗有一个传言，说李老头在外那么多年，其实攒了不少钱，都被他偷偷藏在家里了，只是老头子抠门，不肯花用罢了。

        这话可信度不高，李老头活成那样，怎么都不像是有钱的，但架不住会有人会信以为真呢？村长每每想到这里，便会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凶手一定就在他们其中，因为这流言只在村里内部传播。

        真可怕，会是谁呢？村长想。

        村长以为这会成为一个悬案，不曾想，只过了个把月，这事情居然真相大白了。

        那是一个暗沉沉的早上，天空聚拢起乌云，风刮了起来，树枝被吹得摇摇晃晃。不知为什么，昨天晚上村长辗转难眠，直到很晚才沉沉入睡。没睡多久，便被老婆叫醒：“老头子、老头子，快起来，二牛来找你咧。”

        二牛就是最先发现李老头家里不对劲的那家男主人。

        村长诧异于二牛这么早来找自己，他忙穿衣起身，两人就在山雨欲来的屋檐下碰了面。二牛的脸色很不好，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见了村长，张口就道：“村长，有鬼！”

        他那惊恐的神色和压抑的声音把村长吓了一跳！

        村长忙问：“怎么回事？”

        二牛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昨天晚上，我们家正要吹灯睡觉，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婆娘孩子都吓坏了，我壮起胆子走出去看，你猜怎么着？那声音居然是从李老头家里发出来的！”二牛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村长：“我吓坏了，赶紧跑回了家。结果，那不知什么东西在李老头家闹到半夜，然后竟朝我家这边过来了！我们全家吓得抱成一团，躲在被窝里发抖，不过那东西没进我家的门，只在屋子周围转了几圈，然后就离开了！村长！肯定是凶死的李老头回来了！”说到后来，二牛咯咯地咬着牙齿，发起抖来。

        村长听得心惊肉跳，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好像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牛说话间，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就在这如注的大雨中，有人冒着雨，上气不接下气的朝村长的院子跑来，还没进院门，就喊叫起来：“村长！村长！坏了！又出事儿了！”

        村长只听见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响了起来。

        真的又出事了。

        这次出事的是四顺子。

        四顺子是村里不太起眼的人，爹娘早死，三十来岁，独居，穷得娶不起老婆。他身体身材瘦小，沉默寡言，有时候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常跟四顺子来往的是一个叫葫芦的，他俩常一起上山砍柴，昨天他们约好今天一起去逮山鸡，不过葫芦一大早起来，发现天气不好，很可能要下雨，便赶去四顺子的家，跟他说等天晴了再去。

        他赶到四顺子家门口，却发现四顺子家的门没有栓，他也没太在意，干脆一边叫：“顺子——”一边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窗户没支开，黑黢黢的。

        “顺子，你还在睡？这天好黑啊，肯定是要下雨，看来，今天我们打不成山鸡喽，咦？你这屋子里什么味儿啊？哎哟！”正说着，葫芦一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呀，什么东西？！”葫芦伸手去摸，却摸了湿淋淋一手！凑到面前闻一闻，一股血腥气！

        他进屋有一段时间了，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他颤抖着手往绊倒自己的东西望去，虽然还是模糊，看可以看清楚，那是一个人形！

        而这时，耳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窜了出来！它跳到葫芦面前，怪叫起来！

        葫芦吓得魂飞魄散，但他好歹没晕过去，而是一边惊声尖叫一边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跑出去好远，声音都没有停止。

        他那破锣般的叫声自然惊动了村民们，大家纷纷跑出家门探看究竟，葫芦语无伦次的把自己在四顺家遇到情况告诉了大家。村民们都吓坏了，闹哄哄乱成一团，有稍微清醒一点的，便马上跑去找村长。

        村长自然义不容辞地冒雨赶来了，他召集了村里一些青壮，举着镰刀锄头一起涌进了四顺家。这时天亮了许多，屋内的情况自然也看得清楚，只见屋子里的东西七歪八倒，四顺脸朝下倒在血泊里，而他的床上，赫然蹲着一只硕大的猴子！

        大家愣住了。

        那猴子见众人冲进来，竟然没显出害怕的样子，而是跳了起来，一边吱吱叫着，一边从床上扔下了几样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把斧子，一个钱袋，一块撕碎的破布。

        马上有人认出了那个破旧的钱袋，他吃惊地叫出来：“那是李老头的钱袋！他有时会到我爹那里打包谷酒喝，每次都拿出这钱袋来！说是他老婆给他缝的！”

        众人大哗。

        葫芦也混在人群后面，见状也拨开挡住他的人，上前仔细辨认：“这是四顺子的斧头！他跟我说上山砍柴时丢了，所以最近总借我的用，怎么还在？咦，这上面怎么这么多黑色的东西？”说着又看那破布，仔细端详：“这是好像是四顺子衣服上的布……”

        那猴子似乎能听懂人话，闻言激动起来，它一会儿悲愤地指着倒地的四顺子吱吱叫，一会儿又指着地上的钱袋。似乎竭力想表达什么。

        大家莫名其妙。只村长心里一个咯噔，他想了一会儿，缓缓说了一句话：“李老头是四顺子杀的。”

        这话一说出口，那猴子不闹了。

        没错，李老头是四顺子杀的。

        四顺子一向过得很不如意，他一直希望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而自己得以改变的途径，最好是变得有钱。他努力了很多年，起早贪黑地干活，却仅能糊口，连个老婆都说不上。

        他很憋屈，很压抑。

        村里一直有一个传言，说那李老头在家藏了很多银子，他一开始是不信的，但说的人多了，他不禁想，也许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话……恶念在心里头生了根，发了芽，一天天茁壮起来……

        这天晚上，他喝了几碗浊酒，本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鬼使神差地，他抄起斧头，便摸到了李老头家。本来，他只想趁夜在李老头家寻摸看看，没曾想那老头竟警醒地很，迷迷糊糊地了身，惊叫起来。四顺子大急，怕引来人，便和李老头在打斗起来。李老头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几下就被他打翻在地，哀叫起来。四顺子酒气直往头上涌，李老头的痛苦的□□更刺激了他的凶性，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李老头当成自己平时劈的柴，几斧子下去，李老头就不动了。他此时胆子奇大无比，竟点起了李老头家的煤油灯，也不管地上尸体，四处翻找起来，哪知上上下下找了个遍，除了李老头一个破钱袋里的一些铜钱，什么也没找到。

        他直呼晦气，吹灭油灯，扬长而去。

        等第二天酒醒，他看着扔在地上染血的斧头和捏在手里的钱袋，想起昨晚的事，心里才突突跳着害怕起来！

        那沾满了血迹的斧头他看都不敢再看，抖着手塞进了床底下，钱袋也藏在了床下垫着的稻草里。而他的衣服也在昨晚的打斗中撕破并沾上了大片血迹，他赶紧脱下来，扔到火坑里烧了。

        做完这些，他仍然惶惶不可终日。

        几天后，李老头的尸体被发现了，他也白着脸和大家伙儿一起围观，听他们的讨论，捕快的到来更叫他惊恐，简直要失态，但所幸那两个捕快探看了一番，除了贡献了一些呕吐物以外，啥也没弄明白，直到李老头下葬，根本就没有怀疑到他头上。

        他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了，他想。

        怎么可能没事了？

        四顺子开始整夜整夜地做起噩梦来。梦里一片血色，而李老头就在这血淋林的梦中匍匐着向他爬过来，他想跑，却动弹不得，只能在巨大的恐惧中任由脑袋被劈破的李老头像蟒蛇一样地缠上了自己……

        每到这里，四顺就会喊叫着大汗淋漓地惊醒，然后瑟缩着睁眼到天亮。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长期地精神不振、恐惧、失眠导致四顺子憔悴了许多，他看上去更加苍白阴郁了。常和他一起砍柴下地的葫芦疑惑地问他：“你最近咋了？病了？”他只推说没睡好。出事的前天葫芦跟他说明天打早起来，去逮山鸡，他本不想去，但又怕葫芦疑心，想想还是答应了。只没想到当晚，迟来的报应，终于来了。

        那只猴子。

        那是一只老猴子，猴儿山的深处，有一群猴子，这猴子本是猴王，它统领猴群多年，威风得很。只是，任你英雄盖世，也有老的那一天。两年前，这老猴子在争斗中败北，被逐出了猴群，它只能形单影只地自己过活。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它根本找不到食物，只能冒险跑出山，到了村子里，想偷点儿吃的。

        那是一个飘雪的晚上。

        它跑到了李老头家。

        虽年老体衰，但它毕竟是经年的猴王，聪明得很，无师自通地从外面扒开了简陋的门栓，摸了进去。李老头家有些红薯苞米，老猴子饿得狠了，找到了就大嚼，一边嚼，一边忘情地吱吱叫。

        李老头年纪大了，即便不受打扰，晚上都会数次醒来，更何况这猴子弄出不小的动静。李老头一开始吓了一跳，还以为家里进了贼，仔细一听竟像是什么动物，他轻手轻脚地下床，黑暗借着屋外那射进来的雪色细细瞧，似是一只猴。

        李老头放心了，他估计这猴子是饿急了才下山来找吃的的，李老头心中涌起了慈悲，也不惊动它，任它吃饱了还抓了两根苞米带走。

        从此，老猴子成了李老头家的常客。

        刚开始的时候，它还是偷偷摸摸的，但来了几次，发现自己即便暴露了，李老头也不会驱赶，有时还会递东西给它吃，胆子便大了起来。

        这个冬天，本来很可能会冻饿而死的老猴子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胖了。

        一个衰朽的老头和一只被逐出群的老猴，就这样结下了缘分。

        两年来，这只猴会不时下山，它在山上找不到吃的，就到李老头那儿去，李老头会把自己的口粮分些给它，它在上山找到了山果，也会匀出几个给李老头带去。

        李老头太寂寞了，他有时候会对着老猴絮絮叨叨：“老伙计，你干脆就呆在这儿和我做个伴儿吧，有我一口吃的，也就有你一口。”

        老猴子似是能听懂，但它自在惯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两三天就来一次，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猴影。

        这次，它又在山上逍遥了半个月，想起李老头来，便又趁夜溜下了山。只是，这次下山，却没看到那个颤颤巍巍，会给自己喂食的老头了。他死得凶，谁敢在那屋里多呆？只草草地收尸罢了，家里仍旧乱七八糟，血迹斑驳，臭气难闻。老猴子蹦跳而来，看到是就是这样一个家。

        屋里还留有那老头儿的血以及他的味道，当然，老猴子还能感受到老头儿临死前的痛苦挣扎和绝望！老猴子哭了，它在屋里哭叫不休，动静不小，把二牛一家吓了个魂飞魄散。

        捕快和村民们都对这屋子避之不及，根本没有细看，其实，只要存心细查，凶手是呼之欲出的。四顺子在和李老头的搏斗中受了伤，衣服的碎片留在了现场，当然，还有凶器以及被四顺子带走的钱袋。这么多的破绽，只是没人愿意为这孤老花费时间以及精力罢了。

        但老猴子注意到了，它那野兽的鼻子闻到了还没完全消散的不属于李老头的味道，还有那带有相同气味的衣服碎片。

        于是，老猴子抓着布片，一家家地嗅闻寻找，最终，寻到了四顺子家。

        它摸进屋子的时候，四顺子还在噩梦里挣扎呢。老猴子循着味道钻进床底，找到了那把血迹已经干涸了的斧头，它可以肯定，上面就是老头儿的血。它还从床下垫的稻草里掏出了属于老人的钱袋。

        就是这个人！

        老猴子出离愤怒了！它吱吱叫着对着床上躺着的四顺子连抓到挠，一爪下去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四顺子哇哇叫着疼醒了过来，黑夜中，他可不像野兽那样有夜视的本领，他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睛，赫然见到了一对发着刺眼绿光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怪叫着不断攻击自己！

        四顺子吓坏了，他以为这是李老头变成的鬼，找自己来了！在巨大的恐惧中，他滚下床想往外跑，却不想慌乱中脚一软头撞到了墙上的钉子，当场毙命。

        四顺子死了，老猴子却没有离去，它简直成了精，它等到了葫芦，等到了村民，等到村长说出“李老头是四顺子杀的”才停止控诉。

        在村民们的面面相觑中，它蹦跳着离去。

        没人拦它。

        后来，村长仔细为村民们分析了为什么说是四顺子杀死了李老头，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那猴子是怎么一回事。

        李老头与老猴子之间的交往，没有人知道。

        后来，人们都这样传，那李老头死后冤魂不散，便化为一只猴子，为自己报了仇。这说法得到了大家的广泛认可，被引为奇事，传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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