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上京城外贸易往来极其繁华，丝毫不输于位于富庶江南。

        作为炎国、翼国、旭国、岚国四朝都城，它既是龙兴之地，也有山河形胜。

        而峸山便是卧龙之头。

        峸山是上京西面起伏山峦中最高大的一座山，山上生长着桦树、山杨、柞树以及漫山遍野的金莲花，清澈的若水如同一线银丝环绕在峸山外围。

        此刻，峸山山脚下的若水岸边，伫立着数名黑袍人，他们身姿挺拔，将面容全部隐藏在银色面具之下，散发着神秘莫测的气息。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灰袍青年，他被镣铐束缚住双手，面容惨白哀愁，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丧事一样。

        在他们面前，若水积聚成湖，碧波荡漾，杨柳清风，高大巍峨的峸山矗立于若水湖水上，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

        随着轰隆一声，山体的平坦石壁上裂开一道“冂”字形缝隙，一扇巨大的山门缓缓升起，露出一个深邃漆黑的山洞。

        接着，四尾小舟从烟雾缭绕的山洞中，顺着水流迤逦而来，游入浩淼无垠的湖中，最后抵达藻荇交横的岸边。

        小舟皆搭载着他们进入山洞中。

        接着，巨大的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落下，从山体外面看，山体石壁恢复了了无痕迹，若有人从此路过，丝毫发现不了山体内部别有洞天。

        此处便是暗渊阁的入口。

        与从外面看山洞时的漆黑一片截然不同，进入山洞后，可以看到石壁上涂抹了一种发光物质，使山洞发出璀璨银光，如镀上了一层银粉，人影移动时，光芒幽昧闪烁，令人仿佛置身于广寒宫中。

        在水面上，那些亮光碎裂成一片片，一点点，如浮在半空的亮晶晶的天星，又如九天玄女洒落人间的铅华。

        小舟在山体内部靠岸，他们踏上陆地。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黑色楼阁出现在他们面前。

        黑色楼阁宛如茂密的森林，幽幽的灯火把山体内部照得宛如白昼。

        这里就是与外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

        一明，一暗。

        暗渊阁众人皆居住在这座峸山之内，他们在这里居住以及训练，有任务时才会外出。

        暗渊阁地宫的议事大殿中。

        宽阔的大殿上，顶头悬着数千把密密麻麻的长剑，仿佛要随时刺落下来，议事大殿东南西北四角竖立着数丈高的饕餮石柱，平添诸多庄严肃穆杀意凛凛之感。

        暗渊阁人带着灰袍人步入殿内，只见一名少年背对着他们伫立在饕餮石柱前。

        “少阳堂主，人已经押送回来了。”暗渊阁手下恭敬地禀告。

        少年回过头来，鼻梁挺直，眉骨锋利，虽看着还有些稚嫩，但那股从容沉稳劲令人望而生畏。

        青龙少阳，白虎少阴，玄武老阴，朱雀老阳，是为暗渊阁四大堂主，仅次于暗渊阁阁主。

        而这位少阳堂主与别的堂主又有些不同，他是阁主明问黎作为继承人培养起来的不世之材，年纪轻轻武功臻于佳境。

        “退下吧！”在他声音响起那一刻，四周的黑暗被无数夜明珠的光亮驱散。

        暗渊阁手下依次退出。

        议事大殿中只余少阳和灰袍人。

        “千面郎君宋闻是么？”

        少阳定定地打量着宋闻，直把他看得心底发毛，打了一个寒颤。

        少阳似笑非笑，忽然回头，望进议事大殿深处。

        “阁主，此人不过区区一名采花贼，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让您结束闭关，亲自审讯？”

        明问黎端坐于最顶端的宝座上，宝座隐藏于大殿深处，周身萦绕着一层黑雾，在光线黯淡中，只有一道影子。

        “你就是千面郎君么？”明问黎的声音浅而轻，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刚刚睡醒，还带着一丝沙哑，听起来有些魅惑。

        那一刻，宋闻明明没有看见明问黎，却感觉明问黎眼中迸射出一道亮光，宛如利刃出鞘般刺向他。

        宋闻扑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毫无尊严地求饶：“阁主饶了我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采花贼，我不是故意掺和进你们的事情的，求求阁主饶过我，我不想死啊！”

        明问黎的下一句话，却让宋闻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如坠冰窟，眼泪顷刻止住。

        “亦或者，该称呼你为命途者？”

        明问黎话语刚落，宋闻就噌地一声解脱了手上的镣铐，拼了命地往外跳。

        变故发生得极为突然，可少阳只是皱了一下眉，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他的剑刃就已经放在了宋闻的脖子上，在上面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宋闻脸上的惧色消失殆尽，反而露出了一抹解脱似的笑容。

        “还是瞒不过你们啊~”他感慨道。

        少阳虽然诧异，但保持沉默。

        在暗渊阁中，除了暗渊阁阁主、四大堂主、八使，还有数量庞大的“天地人器”四级高手。有一定天赋的人通过淬炼营的残酷训练和血腥考验之后，就会成为最基本的器极高手，然后一步步晋升，拥有越来越多的权力。这是进入暗渊阁的基本途径。

        但命途者却是例外。

        命途者不需要进入淬炼营，也不分“天地人器”四级。

        他们一般是由天命师直接选中，因此，他们效忠的人也不是暗渊阁阁主，而是天命师一人。

        为什么暗渊阁会容许这么一股强大又不受控制的势力存在呢？

        其一，是因为暗渊阁阁主对天命师有着独一份的信任。

        暗渊阁自创建之初，便有一名天命师精通卜卦玄易之宝典，极擅推算未知变数，可知天命，从而知晓一个王朝的兴衰盛败。每一代暗渊阁阁主都有一代专属于他的天命师，而且两人性命相连，如果阁主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天命师也必须殉葬于他。一来，这是作为天命师没有保护好阁主所受到的惩罚，二来，天命师作为阁主最亲近的人，势必知晓阁主的许多秘密，阁主自然不会允许天命师继续存活于世。

        其二，是因为天命师需要拥有一股不受暗渊阁阁主控制的势力。

        兵神陈舒逆创建暗渊阁之后，为了使暗渊阁千秋万代地存活下去，立下了一条规定：暗渊阁虽效命于朝廷，但它效命的这个朝廷，却并不是固定于一家一姓的朝廷。暗渊阁只效命于天命所归的朝廷，而这一切都要按照暗渊阁天命师的推算结果来定。

        但有时候阁主也有一定私心，意图违抗天命，这就需要天命师用命途者这份力量在容许范围内进行偏差纠正。

        命途者就这么应运而生。

        命途者一般不超过百人，一般都是无可替代的奇才。

        谁能想到，宋闻这种人也是一名命途者。

        宋闻抬起头，好奇地问道：“暗渊阁是如何发现的？”

        他似乎忽然褪去那层战战兢兢愁容满面的外壳，一举一动有着超脱生死的淡然。

        明问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谈论起宋闻的往事。

        “曾有一江南名妓，诞有一子，自幼生活在青楼，被人打骂侮辱乃家常便饭。名妓年轻时与一商人相爱，在其生意失败穷困潦倒时，不惜赠予商人百宝箱。后来，商人东山再起，飞黄腾达，娇妻美妾在侧，膝下儿女环绕。名妓却因为年老色衰，生活拮据，不得已向商人求助。商人慷慨大方地将昔日名妓所赠百宝箱还给名妓，名妓欣喜若狂，回到青楼，打开一看，百宝箱中无珠宝，只有沉重的石块，以及一首侮辱的短诗。少年情深值百宝，沧海桑田情已消。莫让情债染铜臭，何必挟恩图回报！名妓大受打击，每天以泪洗面，后来被商人的妻子绑上石头沉入河中。她的儿子亲眼目睹这一幕后，是夜混进商人家中，将商人和其妻子乱刀砍死。官府的人随后赶来，将名妓的儿子关进大牢。在牢中，他没有等来死刑，却等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仅将他救出，还教会他高超的易容之术。”

        宋闻眼眶通红，暗自捏紧了拳头。

        “因为少时经历，他迷恋一切有着悲惨经历的女子，看着她们滑落的泪水，会让他想起惨死的母亲。他常常以知己的身份接近她们，又在她们差点接近幸福时抛弃她们，而被抛弃的女子，大多开始厌恶男子，不再将情爱视为生命，对天下男子进行反击。此人所行之事亏损天良，所以被世人冠以‘采花贼’的恶名。”

        宋闻强行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来暗渊阁还真是把我的生平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命途者当中能力最差的，也是行事最张扬的。自从她将命途者隐匿起来之后，暗渊阁就打算以你为突破口。可惜你们这些年藏得太深，若非你在贡城主动现身，暗渊阁也无法查出你的下落，”

        宋闻抹了一把眼泪，张开双手，决然道：“是啊，我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废物，既然落到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明问黎却没有对他动手，而是轻笑了一声。

        那低沉磁性的笑声，如云端之上仙人的吟唱。

        “废物么……如果真的是废物，怎肯为他人舍生忘死？”

        宋闻本来决定好要从容赴死，表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可明问黎此话一出，他刚打算闭上的双眼猛地睁开，眼底闪过明显的慌乱、惊恐、紧张，与一抹深深的担忧。

        “我听不懂阁主在说什么！”宋闻的嗓音都变调了。

        “宋闻啊，其实你之所以前往贡城，是为了帮一个人吧。”

        “阁主的想象力真丰富，我宋闻无亲无友，平白无故帮谁呢！”

        “谁看破了你的易容术，你就是在帮谁。”

        宋闻嘴角抽搐了一下：“阁主，你是指那个叫辛秋的人吗？江山代有才人出，她的易容术的确比我好，可是我何时帮过她？”

        “如果不是你在城主府刻意暴露身份，她和凌奕不可能那么顺利理清贡城都督遇害一案。如果不是你出现在周玥面前，在周玥计划中，代替陈雩被暗渊阁捉住的易容高手，应该是她，而不是你。再说，经历了《饕餮赋》一事，辛秋和凌奕为什么能那么顺利从贡城逃脱？不过是因为你和周玥假扮成他们，将暗渊阁人吸引到别处。”

        这次明问黎没有给宋闻狡辩的机会，盖棺定论道：“你的易容术是那人所教，后来更是青出于蓝，连那人也无法识破。如你所言，你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陌生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辛秋，便是那个人。”

        “不是她！根本不是她！”宋闻疯狂摇头，但他现在再怎么否认都是徒劳。

        少阳在一旁听完了他们的整个对话，他一开始还不明白明问黎口中的那个人是指谁，但渐渐地，他心里就明了。

        那个人，是失踪的天命师白婍。

        辛秋竟是白婍？

        少阳开始兴奋起来。

        他早就听说过白婍与上一任阁主伶舟荷之间的爱恨情仇，白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伶舟荷去世后，不仅没有殉葬于伶舟荷，还背叛了暗渊阁。

        如果能把那个叛徒抓回暗渊阁，对于暗渊阁而言，无疑是一件大喜事。

        宋闻捂住脑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砸，他五官扭曲，神色凄厉，看样子极为痛苦。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连累她。

        他和其他命途者一样，藏匿了数年，直到他从一位命途者口中，听闻秋润的悲惨经历，终于忍不住去了贡城。

        他不仅在贡城见到了秋润，还无意中发现了周玥在贡城的计划。

        又是那个告知他秋润一事的命途者提醒他，辛秋便是那个人，所以宋闻打算暗中为她做点什么。

        结果，这一切都被明问黎识破了。

        他明明在闭关，为何对外界之事如此清楚？

        对于暗渊阁深深的恐惧，即使他是一名命途者，也无法避免。

        他不由疑惑，在明问黎的叙述中，事情如此巧合，他恰好离开藏匿地点，去贡城结识了秋润，周玥又恰好在贡城实施杀害都督的计划，而辛秋和凌奕也恰好来到贡城……仿佛一切都在某人的算计之中！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告知他秋润之事和辛秋身份的命途者。

        那个命途者向来足智多谋，却总是戴着鬼面具。现在想来，宋闻觉得他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有点像是……周玥。

        他很快摇头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周玥怎么可能是白婍的命途者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时，少阳来到宋闻面前，眼中闪过瘆人寒光：“只要你说出其他命途者的下落，本堂主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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