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念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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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之中。
谢诛寰背着手, 脚步重重地来回踏着落叶,一会盯着自己脚尖,一会又朝法阵中的两人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 一迭声发问:“现在是几时了?这破天, 一会黑一会亮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劳什子玄鉴真人到底是想干嘛啊,把我们所有人关在一起当猴耍吗?啊?”
萧如珩身为宗主,多少见过大世面, 此时宽慰道:“稍安勿躁。”
可即便嘴上这么说着, 心下也有些许不安。
他视线落在昏迷不醒的时轶以及一旁端坐着、只是轻轻低垂着头的谢长亭身上,想, 恐怕现在都过去三个时辰了吧?
这两人始终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按内识海中时间流逝的速度算, 恐怕在心魔之中,已过去十日有余。
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最后连谢诛寰都走累了,气喘吁吁地朝地上一坐。
他心中本就有些不满。在他眼中,时轶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甚至连“普通”的情分都够不上,毕竟他先前还真真切切捅了他家怀嘉一剑呢。
所以呢?犯得着么?
犯得着为了一个险些杀死自己的人,这般出生入死么?
在谢诛寰的记忆中, 怀嘉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幼时的桑怀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魔王”, 像京城中任何一个纨绔弟子少时一般顽皮,小小年纪, 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把府中上到亲爹、下到丫鬟一众人哄得团团转。
二十年过去, 却已“面目全非”, 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谢诛寰不由地一遍遍去想, 我不在的这些年, 他又到底受过哪些苦?
“嗯……”
一旁的法阵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谢诛寰立刻回过头去:“怎么回事?是要醒了么?”
萧如珩也先是面露欣喜。但紧接着,他脸色便沉了下去:“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时轶眉头紧皱,脸上不知为何,居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将要醒来,可随即又一滞,重新松了力道,垂了下去。
这一次,似乎比方才昏迷的程度更深了几分。
而一旁的谢长亭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怎么还没醒?”谢诛寰越看越心急如焚,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边,“再等下去,鱼肚白都要翻起来了。”
萧如珩也抬头瞥了一眼。他沉吟片刻,将先前掉落在地上的谢长亭的面具拾起,以法术拂去其上血污,替他戴了回去。
“以防……”他说着,忽然话音一顿。
“怎么……?”
谢诛寰话音未落,接着便也听见了: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竹林中,正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似乎正有人跌跌撞撞地在其中行走。
他神色一凛,立刻站起身来。
先前萧如珩要为谢长亭“共感”撑起法阵,因此也无法分心再设下别的结界来掩去几人行踪。谢诛寰又只是个一门心思扎进医术中的死脑筋药修,对结界之术一窍不通。而扶鹤先前受了伤,此时气息奄奄,更不能强求他庇护几人。
萧如珩也警惕地从法阵旁站起,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踏在竹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一道灰衣的身影出现在了竹林的尽头。
萧如珩一怔:“怎么是他?”
谢诛寰也认出来,正灰头土脸走向他们的人,似乎是先前被吓晕过去的、明月山那对侍卫兄弟中的弟弟。
“他怎么又回来了?方才不是偷跑走了吗?”他问。
萧如珩摇头:“或许是迷路了,心中害怕,便又回来了。”
此时云收已走到他们近处。
萧如珩定了定神,将剑垂下,向他道:“你去了何——”
不料云收神情一变。
他张口,回过头去大声道:“他们就在此处——!!”
谢诛寰脸色骤变:“什么——”
话音未落,数道剑光径直从两人四周而处。
谢诛寰毫无防备,瞬间便被卷入其中,身上多出七八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来,伏倒在地。萧如珩好歹是合体期修士,一一闪躲过去后,喝道:“何人在此藏头露尾?出来!”
发动袭击的显然不止一人,但此时对方并未有人出声。萧如珩咬了咬牙,一剑荡平便右方竹林,打算将躲藏其中的人揪出来。
可接着,他余光忽然瞥见,法阵中的时轶动了一下。
萧如珩一愣,心头立刻松缓了不少:“我说你终于……”
然而下一刻,时轶整个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向后飞了出去!
法阵连接瞬间断裂,仅留下谢长亭一人还在原地。萧如珩终于意识到这气势汹汹的来者似乎早有准备,立刻反手收去法阵。
事实上一旦进入“共感”,便不需要再以法阵维系这种状态。他先前续了三个时辰的法阵,仅仅是为了保证进入内识海的谢长亭安全。如若是心魔中有何变故,他便能立刻将对方拉出,也不至于两人双双为魔念所染。
可眼下法阵撤去,他便无法再与谢长亭有所感应。
如若心魔事发,自己亦无力回天,唯有其自求多福。
直到时轶再度重重落地以后,萧如珩才看清,原来他腰间早不知何时缠上了一道金线。
而金线的主人一身白衣白面,自竹林中走出,将时轶制在自己脚下。
他手上一动,金线便勒上时轶咽喉,立刻有血珠从中泛出。
“萧宗主。”他开口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言的厌恶,“还望你此刻莫要轻举妄动。”
萧如珩沉声道:“你是何人?”
而在这时,又一道身影自白衣人身后缓步走出,身后还林林总总跟着十余人。
“当真是想不到。”来人冷冷道,“堂堂流云宗主,世人皆誉,居然会与时轶这等声名狼藉之徒混迹一处。”
他双手背在身后,并未拔剑,光明正大地走入萧如珩地视线中。
正是先前不知所踪的旋尘!
萧如珩见状,也是终于冷笑出声:“怎么,堂堂旋尘真人竟也要使这等下作手段,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与旋尘修为相当,本不会为对方所制。
然而眼下时轶落入对方手中,本人又昏迷不醒,就算自己动作再快,也难以在白衣人动手之前将时轶从其手中救出。
“趁人之危?”旋尘却反问了他一句。
他转向云收,叫道:“云收。”
云收原本已躲得远远的。见旋尘唤到自己,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真、真人。”
“不必紧张。”旋尘道,“说说你先前都看到了什么。”
“我……”
“实话实说便可。”
云收瞥了一眼萧如珩手中的剑,依旧满脸害怕之色,生怕对方忽然一剑过来、像荡平竹林一般荡平自己的项上人头。
“我……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萧宗主挟来了此处。一睁眼、一睁眼……就看见……”他颤抖地说着,话音里带出几分哭腔,“看见我兄长的尸首……”
萧如珩闻言,脸色一沉。
“你说清楚。”此时他已镇定下来,“什么叫我挟你来此处?”
云收害怕地瞥了他一眼。
萧如珩:“……”
“继续。”旋尘道,“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们自会护你周全。”
云收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他继续道:“而后……而后我便被吓昏了过去,又被萧宗主拖来了竹林之中。待我再醒来时,便、便看见那个人……”
云收说着,看向正低着头、坐在枯木旁的谢长亭。
“我看见他……他手里……”
“他手里的剑,正插在那个灰衣人的心口上。”
萧如珩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你说谎!”他厉声道,“那在此之前呢?你又看见了什么?”
云收慌乱道:“我说了!我吓得昏过去了!”
“你分明是在你家少主身死之时才昏过去的。”萧如珩无情揭穿他的谎言,“那时你明明看见赵闻竹亲手剖了他金丹!”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而云收一听见“少主”两个字,顿时泪如泉涌,不管不顾地朝地上一跪,顶着萧如珩愈发难看的脸色大哭出声:“是!少主……少主死了!是我无能!!连兄长也遭他毒手……我一人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旋尘也皱眉道:“什么?”
他目光终于落到地上躺倒的、已被谢诛寰收拾过了的三具尸首上。
“君知行。”旋尘向身后一人道,“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君知行得令,抱了抱拳说“是”,便上前查看那三具尸首。
不多时,他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人……”君知行声音有些发颤,“这三人分别是明月山洪朗,他那侍卫,还有……还有,闻竹师弟。”
“你说什么?”旋尘似乎怔愣了一瞬,他看向君知行,“你说赵闻竹死了?”
他身后的人也是震动一片。
见微真人之子……死了?
要知道身死这片秘境之中,在现世之中,可是会魂飞魄散、无人可救的啊!
萧如珩:“你休要血口喷人……”
然而云收正哭天抢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洪朗了无生气的尸首,几近昏死过去,已完全听不清萧如珩到底说了什么。
萧如珩也意识到,此时情形对他们极为不利。
谢长亭一剑斩杀自己师弟时,赵闻竹还未完全入魔。待他身死,身上所有魔念沾染过的痕迹自然也随着生魂散尽了,异化成爪的双手也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根本没有证据能说明杀死洪朗两人的便是他。
再加上,他还是见微真人之子……
周遭一时间陷入了一片肃穆之中,人人皆是震愕神情。
过了许,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萧如珩循声望去,却发现是挟持住时轶的那白衣人在笑。
他似乎是笑弯了腰,整个人都俯下身去,摘下自己脸上面具,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来。
而眼下,这张脸上已满是泪痕。
白衣人将面具扔在脚下。他定定看向被自己制住的时轶,脸上扭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时轶。”他声音发颤,“你杀我师弟,还不够吗?如今却还要伙同他人,夺去我胞弟性命?我到底与你有何怨何仇,教你要狠毒至此呢?!”
泪水自赵识君眼中落下,砸在他胸前明晃晃佩着的月牙玉坠上。
周围人皆是为之动容。
萧如珩:“…………”
他似乎终于明白,为何赵闻竹会那般恨自己兄长了。
因为此时,他的心情与对方简直一模一样。
旋尘默然片刻。
再度回身时,他向身后众人道:“想必诸位都已看见了。”
“时轶此人,为人狠毒,不择手段,伙同帮凶,杀我上善门弟子。此等行径,为天下正道所不容。”
“至于到底如何论罪,我将带这几人去玄鉴真人面前,请他亲自论断。届时其中妖魔也必会现形。秘境一破,诸位也都可以从中脱身了。”
众人闻言,立刻便躁动着,窃窃私语起来。
“真人所言极是!”有人开口道。
接着便陆陆续续有人附和起来:
“好!杀了他!”
“真人明鉴!”
“……”
被从竹林中带出的时候,萧如珩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再回转的余地了。
上善门众弟子挟着时轶、谢长亭以及受了伤的谢诛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众不知是散修还是什么的人。大约是念在他好歹是一宗之主,又或许是忌惮他修为,所有人都不敢动萧如珩,放任他带着气息奄奄的弟子扶鹤走在队伍最后。
如今,唯有等待这两人自行醒来,方能再有一丝转机。
然而共感一旦开始,便没有强行中断的办法。而此时法阵已撤,萧如珩连谢长亭此时状况如何都无从知晓。
旋尘最后在一间破落房屋前停住了脚步。
萧如珩先前便不解他为何要说“请玄鉴真人论断”,直到旋尘推开房屋大门,露出内里景象,他才忽然间认出来,这是流离谷中的一处神祠。
自己先前找寻妖魔线索时,还进来过一次。
天下浩劫、三界动乱的那段时间,手无寸铁的凡人根本无法与妖魔抗衡。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四处设立神祠、祭拜神灵,希望那些石制的神像能够显灵,在乱世中护佑自己。
玄鉴以身平九州、妖魔不再作乱后,前来祭拜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些神祠不久便慢慢破败了下去。
而眼前的神祠院中杂草丛生,显然已是多年无人祭扫、焚香。
旋尘与押着时轶等人的上善门弟子先后跨入神祠门槛,向正堂中走去。
萧如珩跟在最后,想,此处该不会是玄鉴真人的神祠吧?
当初他进来寻找线索时,曾见过摆在堂中的神像。然而当时他并未认出,此处供奉的是哪一位真人。
现在想来,玄鉴真人深居简出,除却当年旧人,本就少有人见过他的模样。而距离他立地飞升已过去百年之久,旧人大多也已故去,这世上知晓他真面目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果不其然,在迈入正堂之前,旋尘真人停住了脚步。
他朝向堂中高放着的石像,躬下身来,双手合抱于身前,又跪地叩首。
行的是三礼九叩的重礼。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跪拜于地,向已蒙尘结网的石像行礼。
萧如珩跟在人群的最后,没有动。
他抬眼看向石像,只见其上雕刻着一人,手持长剑,头戴一顶庄子巾,气度非凡。
接着,萧如珩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目光落在石像头顶。
再往下看去,为何……
为何,这神像上的人,会没有脸呢?
萧如珩依稀记得,自己上回来时,这祠堂中的神像是有脸的。
他还记得对方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眉目柔和,悲悯注视着神台下众生。
可如今,神像面上一片空空如也,只剩下了粗糙的石面。
然而旋尘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行过重礼过后,他再度起身,向众人道:“此处便是玄鉴真人,也就是此境境主,所在之处。”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时轶:“将这几人押进来。”
众弟子依言照做。
旋尘跨入正堂,数出三柱香来,点上,执在手中,与额平齐。
拜了三拜后,将香插在香炉之中。
随即回身,一把抽出腰间佩剑。
剑光冷冷地折在他脸上。旋尘面无表情,先将剑横在时轶身前:“真人明鉴,此人可否为境中妖魔?”
他说完后,等了许久。
可堂中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存在回应他。
旋尘面色不变。他手上一转,剑尖又转而抵上了谢长亭脖颈。抵上时,大概力道有些过头,便划破了他颈间,渗出一点血痕来。
可这一次,还未待他开口,堂中烛火忽然一动。
接着,在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见,香炉上的三柱香……熄了。
神灵熄香,是对供香之人的否定。
旋尘神情终于变了。
他转向神像,问:“真人,这是何意?”
而与此同时,在神祠的最外端,萧如珩亲眼看见,神像那只石制的、持剑的手……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又开始了他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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