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一）

“枯松岭，杀了他！”

        朝月两手执一纸，颠来倒去，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随后“呸”得一声把嘴里叼着的草吐掉，指着那团鬼画符；

        “难道这真不是什么符咒……”

        “寨主，虽然这字有些许潦草……但勉强还是能认得出。”回答朝月的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妹妹，同时也是她的部下——瑶鸢。

        “哇。”朝月棒读一声，翘起大拇指面无表情赞道，“原来这就是草书。”

        瑶鸢：“……”

        这是重点吗？

        “话说回来，这张纸你从哪儿拿来的呀？”

        “今儿早溯鹰衔着一封信就飞进来了，拆开就这。”朝月弹弹那张纸，“我还奇怪呢，我又不识几个大字，谁会蠢得写信给我？”

        写得还是杀了他？他是谁？简直没头没尾，朝月将纸顺手一团，丢在一边。

        愣神片刻，她臭着一张脸别过头去，和立在她肩膀上的鹰大眼瞪小眼，遂敲敲它的小脑瓜：“傻鸟，下次不许乱吃东西。”

        闻言，溯鹰原地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蹭”得一下生气般飞起来，扑腾两下翅膀。

        “少来这套。”朝月两手叉腰，佯怒，“以后再什么东西都往家带，就拔光你的鸟毛。”

        看着这一人一鸟，瑶鸢轻轻笑出声，老大才不会呢，这鹰可是她的心肝宝贝。

        “笑什么，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朝月长臂一伸捞过溯鹰，撸了撸它的羽毛。

        “一切就绪。”

        “嗯，最近是有些无聊，办点喜事热闹热闹。”

        朝月去外面巡视一圈，寨子里的人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呵哈！”“呵哈！”

        来到练武场，士兵们正在两两进行对抗练习。

        见到她来，为首的女子大喝一声；“寨主来了，来两个人比划比划，让寨主检验检验咱们的练习成果！”

        朝月向她们望过去，一张张红扑扑的脸流露出踊跃的神情，汗水从她们的额头滑到脖颈，有种野蛮生长的力量感，她微微笑，感到很满意。

        “曼曼，明月，你俩来。”

        被选中比试的两个人欣欣然跑上前，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难分难舍，直到其中一方被狠狠摔在地上。

        “还起得来不？”胜利的曼曼伸出手，戏谑道。

        明月擦掉嘴边的血：“我呀——是让你的，！谁让你今天是新娘子呢，万一打花脸那可怎么才好？”

        她拍开曼曼的手，从地上一跃而起，抖抖身上的尘土：“等你成亲后再找你比。”

        看着这二人斗嘴的模样，朝月哑然失笑。不知不觉曼曼就要成亲了，刚来那会儿还仿佛在昨天呢。

        那时候曼曼才十二岁，她烂赌鬼的爹把她卖给了五十岁的富商做十六姨娘。直到一天夜晚，府上的十姨娘寻摸了个机会，送她出府——

        “快走！”十姨娘把包袱塞在她手上。

        “要走一起走！”

        “不行，我得拖住他们。”

        “不……不……”

        看着站在原地不动拼命摇头的曼曼，十姨娘气急从头上拔下簪子横在脖子上：“我这辈子已经完了，但你还没有！你若不走，我现在就刺下去！”

        “别……好，好！”

        曼曼咬着牙凝视眼前的妇人，像是要将她模样永远刻在脑子里，她姣好的面容却毫无生气，像是一朵枯萎的玫瑰。

        “还不走？！”血珠从她脖颈冒出。

        曼曼揉揉眼睛，一跺脚低头跑了。

        “跑！永远不要回头……这里，这里是会吃人的地方。”十姨娘手中的簪子滑落，一边笑，一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别怕，孩子，神会保佑你的……”

        脑海里面回荡着这句话，曼曼的脚步一刻不敢停。她很清楚，她一跑十姨娘必死无疑，所以她必须带着十姨娘的期望逃走，好好活下去。

        但她毕竟年纪小，又不熟悉路，富商派的家丁很快追上来。

        从小营养不良导致她身体柔弱，这会儿已经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砰砰磕头：“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放你？”为首的家丁上前，浑不在意地用刀柄拍了拍她的面颊，“想得倒美。”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曼曼抖得像筛糠子，仿佛灵魂被抽空只会反复强调这一句。

        “十六姨娘，求我们也不是现在求，老爷这岁数已经不太行了，这后宅寂寞……求我们的日子还在后头。”

        说罢，几个家丁相互看看，一个个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家丁钳制住她的手捏了捏，嘴里还调笑道：“走吧——哟呵，腕子够细的。”

        “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曼曼又跪下了，磕得满头血。

        “这贱骨头喜欢跪着就跪着，咱把她拖走不就行了呗！”

        另一个家丁赞同地点点头，啐了一口在地上踢了踢她：“现在装贞洁烈女，收钱那会儿干嘛去了。”

        “就是。正经姑娘能给五十岁的老头当妾吗？”

        曼曼的两个手臂被他们抓着，以屈辱的跪着的姿势被一路拖行，两个膝盖磨得血都渗了出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曼曼想。

        “咚！”

        倏然，天降一把大刀扎进他们面前的地里，要是再走快几步，他们的头都要被削掉。

        就连曼曼的眼泪都被吓得停在了眼眶。

        “谁？！”几个家丁大吼。

        一个轻盈灵动的身姿从树上跳下来，朝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聒噪。去问阎王吧。”

        一看是个姑娘，几人松懈下来，又回到刚才那副牛气哄哄的样子。

        “哟，是个美人儿！怎么，偷听哥几个的谈话想跟回去做十七姨娘？”

        唇角轻轻扬起，她一面听着，一面从腰带里慢悠悠地摸出几个镖，猛的一挥手，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几个人直挺挺地倒下了。

        “正经人能半夜让我杀掉么。”她掏了掏耳朵。

        “嗤。”边摇头边从地里拔出刀，扛在肩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那挺拔傲然的背影，曼曼第一次相信，世界上确实是有神仙的。

        她忍着腿上的疼痛，追上去气喘吁吁道：“谢谢，谢谢你。”

        “不必，是那几个家伙吵到我睡觉了。”

        “那也要谢谢你救我，不是你出手，我肯定要被他们带走了。”

        “只是顺便。”

        “带我一起走吧！”曼曼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那样坚毅的神情，那样从容的身姿，宛如天神降临在她眼前……不摇尾乞怜，不东逃西窜，这才是，是她想成为的样子！

        “求求你！”

        脚步略微一顿，朝月又恢复如常的速度，只是向后伸了只手出来。

        “可以。但做我的人，第一条规矩，不许说‘求’。”

        赶忙上前牵住那只手，曼曼心中大喜：“嗯！”

        她的手并不光滑，上面还有硬硬的茧，但是既温暖又很有力量。曼曼握住她的手，一颗心逐渐踏实下来。

        曼曼明白，她紧紧抓牢的不仅是手，还有自己的人生。是再遇到如上情况，除了求饶之外，还可以选择的第二条生路，站着的生路。

        一路上朝月听着曼曼把先前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她的眉毛一挑，有些意外：“还有这种圣人，十姨娘待你好得就像是编的。”

        “十姨娘是我娘。”曼曼低低道，“娘也被卖了。”

        半晌，她“嗯”了一声，一下一下地摸着曼曼毛茸茸的脑袋。

        那就解释得通了，有时候母亲这个角色，就是像圣人一样，无私得不讲道理。

        “寨主，我们表现如何？”

        飘忽的回忆被现实拉扯回来，朝月看着曼曼亮晶晶的充满希冀的眼神，欣慰地点点头。

        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小得跑两步就会跌倒的姑娘了，她在练武中，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中已经完完整整拥有了面对困难的勇气。

        “非常好。”

        转身又塞了管药膏给明月：“你也是。”

        ＊

        傍晚时分，太阳敛去火烧般的热意，留下星星点点散着金光的余晖。

        朝月连同她的属下们把寨子好好装饰了一番，贴上“囍”字儿，挂上大红灯笼，铺好喜床，新娘子也美美地打扮好了。

        褪去刚才那身劲装，曼曼换上大红的喜服，面若桃花，被簇拥着搀扶出来。

        “寨主，我相公他什么时候来啊？”曼曼一边说着，眼睛急不可耐地往外瞟。

        “别急。”朝月拍拍她的肩膀，“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

        一旁的瑶鸢按捺住激动的新娘子无奈地摇摇头帮她整理喜服，调侃道：“瞧你高兴的。”

        “嘿嘿。”她吐了吐舌头，“你们是没见过他，我下山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俊朗的面庞，挺括的身姿……”

        见她眉飞色舞描述的样子，朝月松了口气，看来当年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听她说得认真，瑶鸢好奇地问道：“还能有暮星好看不成？”

        突然被cue的暮星浑身一凛，抱着手嘟囔了一句：“又和我有关系了？”

        曼曼没理他，反而夸张道：“那可不一样！暮星嘛，男色里的扛把子，就是年纪太小了，顶多是个弟弟。我相公，嗯……更像是男人。”

        暮星在听到“男色里的扛把子”时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但最后一句话他是听得再清楚不过了，霎时露出危险的神情，呲牙道：“我不像男人？”

        寨子里女多男少，而暮星是为数不多的男子中样貌最为出众的，这就导致他成了一个标杆，总被拿去和别人做对比。

        现在倒好，比来比去不说，怎么还踩他一脚？暮星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朝月忍俊不禁：“你还真是阅读理解第一名。”

        “报——寨主，我们已经打听好了，新郎官儿在惊鸣寨往左数第三间院子里。今儿个七夕，他们寨子里没多少人把守，好像都下山去市集玩儿了。”侦察兵送上消息。

        “嗯，吉时已到，抄上家伙，我们走！”朝月一声令下。

        “寨主等等，我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你们怎么不像是去接我的相公……”曼曼咬着手指，“反倒是像去打架的？”

        “唔。”朝月挥挥手，几个人抬着两个红箱子上来，“这得看你相公肯不肯乖乖和我们走了，乖的话这些聘礼都是他的。”

        “要是不乖呢？”

        “放心。那本寨主就把他打晕了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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