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阿泽，麻烦你将窗帘拉上。”

        亲哥站在一旁，眉眼间的愁绪遮盖不住，他本想叹气，却怎么也不敢发出太过沉重的声响。

        陈缙泽立刻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上，外面的天空又阴沉如泥泞，想必是快要下雨了。

        等陈缙泽转身，他注意到父母与叔婶站成了一排，都低着头看向病床，脸上的表情沉闷而生硬，就像是一尊尊泥像。

        而受众人关注的曾祖父仍躺在病床上，他虽然佩戴上了呼吸机，却始终昏迷不醒，只有仪器上显示着的数据能证明他还活着。

        谁也不清楚曾祖父还能坚持多久，他保持现在的状态至少有四五个小时了。哪怕医生也不好对曾祖父进行诊治，在他醒来以前，任何举措都有可能适得其反。

        陈缙泽在这病房里站了三个小时，中途和亲哥出去给叔婶端来了热水，其余时间都在等待着曾祖父醒来。

        站在病房里的亲人情绪都很低沉，陈缙泽也乐观不起来，尽管他们都希望曾祖父能够康复，但在事实面前，希望反而会令人绝望。

        陈缙泽和亲哥算是唯二在场的小辈，其他同龄人都没有进病房的资格，除了祖父没有到场以外，直系亲属近乎全站在了曾祖父身旁。

        医生再一次走进了病房，叔婶给医生让出了路，他们焦急等待着医生给出任何建议，但医生只是记录下了仪器上显示的数据，紧接着轻声说道:“患者的情况很特殊，我们也在讨论该如何对策，请相信我们。”

        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陈缙泽看见亲哥有些怅然若失，而叔婶则是怀揣着期望，父母已然完全绝望。

        父亲跪在了地上，他将双手合拢，开始祈祷起奇迹的降临。母亲也模仿着父亲的动作，陈缙泽本来也想跪下，却被亲哥拉住了。

        他并没有质问亲哥为什么要阻止他，而是静默地看着曾祖父。曾祖父额头上的青筋和皱纹近乎蜷缩在一块，他每呼吸一下，嘴唇和鼻腔都会剧烈地颤抖。

        陈缙泽希望曾祖父现在不那么清醒，假如他能感知到自己身体上发生着的一切，那每次呼吸应该都会给曾祖父带来剜心般的苦痛。

        护士和医生走进了病房，等护士将点滴挂到金属架子上后，她开始在曾祖父的手背找寻着能够注射的位置。

        用酒精擦拭干净老人的手背，再将针头推进肌肤里面，点滴瓶中的液体便源源不断地往下滴落。

        护士尽到了自己能做到的职责，刻意地绕开跪在地上的父母，准备从病房离开。而医生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也解释起点滴的作用:“它能够减缓患者的痛苦。”

        众人纷纷看向了医生，医生的乐观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转身离去，不过在将要推门离开以前，叔叔朝医生喊道:“人都快没了，还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婶婶立刻挡住了叔叔的嘴，她的手也在扯着叔叔的衣服，又急忙朝着曾祖父说道:“阿公，他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请你不要见谅。”

        叔叔顿时放弃了抵抗，他面露愧疚，朝着曾祖父深鞠躬，便和婶婶一起仓促地离开了病房。

        父亲的脸色阴沉不定，他忽然喊出亲哥的名字，准备带着他也从病房离开。

        可能是叔婶的离开使得暂时的病房里的每个人之间都产生了猜忌，也因曾祖父长时间未曾醒来，父亲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他必须出去散散心。

        亲哥走到父亲身边，将父亲从地上扶了起来，俩个人便颤颤巍巍地朝着病房门的方向走去。

        母亲本来还跪在地上，见父亲准备离开，也只能望向陈缙泽，张开嘴说道:“阿泽，阿公就由你照顾了。如果阿公醒来了，那你记得出来喊我们进来。”

        说罢，母亲也跟随着父亲的脚步，一步步朝病房外走着。陈缙泽见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了自己，也不禁惆怅起来。

        他坐到了曾祖父身边，看着躺在病榻上的老人，心里总有些不舍。陈缙泽回忆起曾祖父陪自己度过的那些日子，忽然想到了先前拍的那几张日落。

        陈缙泽将手机屏幕举到曾祖父面前，可他仍未醒来，陈缙泽就只好用言语描述起照片的内容，希冀曾祖父能够想象出有关日落的一切。

        “太公，你知道这些照片的拍摄地点是哪里吗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带着我去过五层的观景台，也在楼里看过日落”

        “现在那里的日落还是一样的好看，只是这座城市变化太大了，我觉得太公你一定会想再去那里看看的等你病好了，我还想你带着我去观景台。”

        照片与记忆共同涌入陈缙泽的心间，他见太公没有任何动静，声音里不免参杂着几分苦涩。

        陈缙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不忍心看着曾祖父，只能将头转到别处。

        泪水却止不住地从他眼眶中跌落，陈缙泽看着地面上多出来的那些泪痕，哭得却更盛了。

        他很少像这样畅快地哭过，尤其是没有人围观，陈缙泽不用担心啜泣声会引起他人担忧，可以随心地为曾祖父泣不成声。

        点滴还在不断往下滴着药液，陈缙泽的泪水也落在衣领和地上，散成了泪花。眼泪会遮蔽陈缙泽的视线，但他惦记着曾祖父的心却始终未曾改变。

        陈缙泽注意到曾祖父的眼皮正在颤动，他靠在曾祖父面前，期盼着太公清醒过来。但曾祖父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将眼睛睁开。

        他又尝试着开口说话，可嘴唇刚一敞开，发出的音节与呼吸面罩相抵触，变得嘶哑而模糊。

        陈缙泽只能握住曾祖父的手，曾祖父虽然瘦骨嶙峋，但他的手心依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温度。

        “阿泽。”

        曾祖父好不容易念出陈缙泽的名字，尽管声音微弱，却让陈缙泽听清楚了。他看向曾祖父，发现太公也已睁开了眼睛，尽管只是敞开了一道小缝，眼眸也暗淡无光。

        但曾祖父的视线落在陈缙泽身上，却是慈祥和蔼的。

        “太公，你醒来了，我去叫父亲他们回来。”

        陈缙泽本想起身，却看见太公仍拉住他的手，焦急地想张嘴说些什么，就只好继续坐在椅子上，朝曾祖父问道:“你是想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曾祖父没有开口，他只是望着陈缙泽，见曾祖父的眼神有些期盼，陈缙泽也就大概明白太公的意思，继续守在曾祖父身旁。

        随时都可能有人推开病房的门进来，不过现在，陈缙泽还能陪着曾祖父单独待一会，也算尽了他的职责。

        病房内只有一盏灯亮着，灯光说不上太明亮，却柔和地不会惊扰到患者。灯也能照出陈缙泽的影子，只是对于躺在床上的曾祖父来说，他的影子会被压在身下，就像没有影子那样。

        每当仪器上的数据进行一次校准，点滴里就会接连滴下好几滴药液。但等外界的变化波及到曾祖父身上时，时间流速却变得极其缓慢。

        曾祖父每吐出一个字，就得让陈缙泽等待不少时间，但他更在意曾祖父的身体状况，宁可曾祖父不再开口。

        即便陈缙泽抱住了曾祖父，劝他不要再强撑着说话，他也依然倔犟地对陈缙泽说出下一个字。

        陈缙泽听见曾祖父反复提起自己的名字，也明白太公始终放不下他，陈缙泽并不明白曾祖父究竟对他寄托了怎样的希望，只能问道:“太公，你想让我怎么做”

        曾祖父盯着陈缙泽，嘴角不禁弯了上去，他勉强地笑着，又对陈缙泽说道:“成家立业。”

        比起同辈人，陈缙泽现在仍未找到个正经行当，哪怕有陈家这个背景，也不一定能有人看得上。

        曾祖父担心陈缙泽未来生活也算正常，毕竟自从陈缙泽离开本家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

        “立业”这方面陈缙泽还打不准包票，但至于“成家”，他或许可以跟曾祖父提起童晟。不过陈缙泽也不能保证曾祖父能够理解他的这种选择，像曾祖父这种岁数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年轻人的观念。

        如果因自己的言行不当，反而让曾祖父勃然大怒，陈缙泽得后悔很久。

        曾祖父能够看见陈缙泽的犹豫，他没逼着陈缙泽开口，只是看向了窗外，见窗帘拢着，也就收回了目光。

        陈缙泽注意到曾祖父的这个动作，他担心以后没机会再和太公独处，也不再顾虑童晟身份的特殊性，就对曾祖父坦然说道:“太公，我有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

        “他叫做童晟，和我一样是男生。”

        听完陈缙泽的话以后，曾祖父只是疑惑地问道:“姓童”

        陈缙泽也只能点头，继续看向曾祖父，没见到他有任何的难过或者愤慨，总算心安许多。

        “在我死后带他”

        曾祖父用力地喘起气来，所幸只是难受了一会，就继续开口说道:“祭拜我也想见他。”

        直白点说，曾祖父已经明白自己活不了太久，只能寄希望于死后陈缙泽能带着童晟祭拜自己，让他的在天之灵见到童晟的模样。

        陈缙泽立即领悟了曾祖父的意思，他没法再在太公面前遮掩自己的情绪，只能擒着泪对曾祖父说道:“太公，你不会死的到时候我让童晟直接和你见面。”

        曾祖父的目光依然慈祥，只可惜他没多少力气，否则他会用手抚摸着陈缙泽的侧脸，安抚哭泣着的陈缙泽。

        现在，他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陈缙泽嘱咐道:“阿泽，以后要开心。”

        陈缙泽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绪，便哭嚎出声，父母听见他的声音，从病房外面走了进来。

        仪器依然在工作，但曾祖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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