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内鬼

高三毕业那年，我找蓝姐纹了人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纹身。

        历经四小时长长短短的落笔停歇，并蒂雪莲在红肿浮胀的肩头绽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挣破皮肤和着血肉开出鲜艳的花来。

        “雪莲？有什么意义吗？”忙活大半天的蓝姐整收仪器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蝴蝶骨上华丽羽翼随着她的动作起舞，似乎下一秒就会拉动她腾空。

        “没什么意义。”我伸出指尖轻触那片火辣辣的细小伤口，发烧般褪不下的温度从肌肤相贴处传来，“好看而已。”

        这个回答后来成了所有类似问题的标准答案。

        毕竟比起具有复杂意义的故事，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浅显易懂的理由。

        “纹身，有什么意义吗？”利落甩出飞镖赢下特等奖的mikey转过头，语气平淡的提问。

        摊位两旁高架的竹竿上拉着排小灯笼，模样玲珑精致，盈散古旧的暖黄光芒。同在摊位挑战小游戏的游人瞥见少年完美的成绩，不禁拍手叫好。

        身后是木屐敲打石砖的脆响，层叠不断消散在浮动的喧嚣里，时光仿佛被拉回古时候那个繁华诡秘的平安京，鼓点密集相伴似笛似箫的乐曲宛转悠扬，人声鼎沸在烛火摇曳的恍惚中。

        金发少年的眼瞳像夜晚倒映暗影的静谧湖泊，三把连续命中红心的飞镖赢来的奖励不再是指定的那只玩偶熊，他在连成浪的掌声里紧盯猎物，耐下性子等待被任性更改成奖励的答案。

        摊主哭丧着脸把奖品交到他手里，套着字母线衣的泰迪熊憨态可掬，用来做眼睛的塑料黑珠子程亮，和赢下它的人一起，直白灼热的看了过来。

        “嗯？”尾音微扬，mikey歪了歪头。

        我忍住瞬间自尾椎飙升的后退冲动。

        虽然做出含有“软威胁”意味的举动，但mikey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微动作已经小小的冒犯到了伙伴。

        他像只被大猫照顾得很好的小猫，每当有了极度想得到的事物时，便软着声音咪呜咪呜叫唤，蓬松的尾巴不依不饶的缠绕过来撒娇。

        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平常被柔软肉垫隐藏的爪子已经显露锋利，正搭在你不自觉对他曝露出的脖颈上，轻松就能划破动脉。

        身为被提问的人，我很想直接将那对爪子从脆弱的脖颈上拨开，但根据mikey的反应速度来看，这么做被利爪抓伤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我听见自己用同样平常的语调开口回复，嘴角似乎还扯起微弱的礼貌弧度，“没什么意义，好看而已。”

        日本文化中，混迹□□的人们身上背负的纹身似乎有另外的说法和规矩，特殊的图案代表不同阶级，常见鬼神，少见龙虎。

        但那似乎也仅限于□□，近代年轻人的不良团体中并不讲究这些老旧习俗。东万里有纹身的孩子也不少，最典型的就是draken头上的那条黑龙。

        得到回答后mikey又多看了我肩头的并蒂雪莲两眼，目光在我的脸与肩头来回转悠，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意图。片刻，他张口似乎想再说什么，突如其来的铃声却打断了即将脱口的话。

        猫咪不情不愿地“哈”了一声，收起爪子转而接起电话。

        我摸索着挎包的松紧带，借调节挎包位置松紧的当口，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没能追问下去，不然就得现编答案应付了。

        “在哪……好，我马上到。”

        那边的通话结束得很快，约莫突然得知的不是什么好事，挂断电话的mikey眉宇间有些凝重。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招呼我往祭典出口的方向去，看样子是要离开。

        绕过几个路人，我大步跟上mikey，“出什么事了？”

        “阿帕他们被爱美爱主的残党袭击，刚刚是阿呸打来的，让我带人过去支援。”正说着，他突然举起手里的泰迪熊晃悠了下，“熊我先带走了，等事情忙完再给你。”

        “这种时候就别在意这些小事了……”

        鉴于今天背出门的运动挎包塞不下这只泰迪熊，我点头同意了mikey的提议。

        蓦然，人流在呼吸间变得拥堵，我们被阻拦在熙攘的人海外。

        “什么情况？”

        我踮起脚视线越过一颗颗晃动的脑袋，在重叠的人影中看见大片被空出来的场地，服装鲜艳华丽的街头艺人们在其中载歌载舞。

        伸手挡开身前因为急于看表演不断而跃起，差点就撞到身上的游客，我皱眉将mikey往后拉，“前面有表演。”

        拥挤的人群不断扩大，附近也没有小路可以绕，眼见时间愈发紧迫，mikey轻“啧”了一声，换了只手拿熊，随后拉住我直接冲进比肩接踵的人海。

        “喂……”不赞成的话语还没出口便被四面八方的吵闹冲散。

        泰迪熊被夹在胳膊下，mikey一只手格在身前抵开偶尔挤来的人群，一手紧紧扣在我腕间，故作轻松道，“安静了那么久，他们果然挑在大家最放松的今天下手。你猜对了，昭。”

        那叫推导，谢谢。我面无表情。

        没有draken在身边的少年意外的可靠，大部分阻力都被他阻拦开，我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往大约是停车场的方向慢慢行进。

        “接下来呢——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办？”避开忽然转身的游客，我问道。

        mikey偏头，短暂展露视野里的侧颜轮廓分明，“按照之前说定的处理……你联系一下draken和武小道，让他们把艾玛跟日向送回去。”

        “我和他们一起，以防爱美爱主分人手来袭击draken，完事了我们就去找你汇合，”艰难的掏出手机，我边编辑短信通知draken去之前约定的集合地点会面，边注意着行进方向，防止被熙攘的人群冲出既定路线。

        “也行。”

        突然，他拉住我的那只手往旁边一扯，举着苹果糖的孩子从腿边竭力挤蹭过去，浮绕迷人金色的糖衣与裤腿间不过毫厘。

        也不知道只是微侧着头和我说话的mikey，是怎么在这拥堵的环境下注意到的。

        躲开孩子的突然袭击，我低声道了谢，mikey转过头继续开路，并不算壮实的身板分开人流，坚定稳当地朝前走去。

        ……

        “昭，这个纹身有什么意义吗？”

        返程的路上，作为今天第二个问这个问题的人，艾玛心情特别的好。

        整晚与draken的约会时间令她的嘴角始终维持着甜美笑意，与她身上那件靛蓝浴衣精绣的橘黄花朵一般娇艳。

        “没什么意义。”我伸手将她拉过来，走在行进在人行道外侧的draken身边，成为夹心饼中的夹心。

        由于突发事件，mikey适才骑着摩托先行离开，而花垣和橘那对小情侣还在祭典里游玩，结伴回家的便剩下我，艾玛和draken三人。

        随手拨弄开艾玛有些打结的马尾，draken微微侧过头，余光顺势扫过身后的道路，“那你因为什么理由去纹的这个纹身？”

        高大的男生穿着经常会在常服里出现的黑白菱格外衫和简单的白t内衬，看起来似乎没有为这个祭典精心拾掇一番的意思。

        我想起一身简单的体恤短裤就前来赴约的花垣，忍不住忆起十四年后在约会前精心准备的那些少年少女们。

        或许这个年代，或者说这个年纪的少年，还没有为了约会打扮的意识？

        “因为好看。”我把手插进口袋，打散脑袋里的考究，再次把标准答案搬出来堵问题。

        draken的脸上顿时写满“真的假的”。

        我耸肩，表示事实就是如此简单。

        马路上不知从何时开始过于寂静，年久失修的路灯艰难地挤出小片微弱亮光，勉强能将人行道的一半照出大致轮廓。

        自东面袭来的风愈发猛烈，风中夹杂的雨水味道也更为浓郁，树叶沙沙作响的动静穿透马路传递至耳畔。

        再次拐过一个街角，熟悉的特攻服闯入我们三人眼中。

        昏暗路灯和羸弱月光下，黑色的特攻服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三番队”的金色字样因此无比清晰。

        那人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被疤痕截断的左眉仿佛被刺激的长虫高高挑起，好像塑封过久的脸撕开抹让人不舒服的僵硬笑。

        我认得这张脸。

        挎包里的弹弓隔着偏硬的布料硌着腹腔上方的肋骨，一晚上都用轻微的疼痛提醒我它的存在。

        而现在，这种提醒使我迅速想起曾经用弹弓和猫条中伤过这张脸的过往。

        “清水将贵……”准确叫出拦路者的姓名，draken上前一步将艾玛和我护在身后，“有什么事吗？”

        来人是曾经联合多个中学私自举办赌架的清水将贵，自那次被mikey和draken当众警告后就沉寂下去，没再听到他重操赌架的事情，也因此清水将贵并没有被逐出东万。

        没想到他竟然从那时候开始就对东万怀恨在心，我冷冷地看着几步外那个因为怨恨而背叛了同伴的人。

        “draken……把我害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家伙竟然还敢问我！”清水将贵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狰狞，极度怨恨的盯着draken，有些斜吊的眼珠忽的转悠了一圈，意味不明的情绪划过眼底。

        马路对面的树丛突然发出窸窣的响动，枝叶剧烈震颤着，被人暴力的强行拨弄至两边，较为脆弱的枝干更是直接断裂，纷纷落在被踩踏扁平的草地上。从树林里源源不断冒出的人好像蚂蚁窝里蜂涌出的工蚁，朝着目标食物涌去。

        我抓住艾玛的手把她拉到draken背后，转过身挡在前头，把小姑娘夹在我和draken之间。

        骤然涌出的不良们特攻服并不一致，有黑有白散落在马路上，仿佛棋手落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将我们团团围住。

        “爱美爱主。”艾玛辨认出那些白色特攻服，抓在我挎包带上的手不自觉紧缩。

        draken仿佛没有看到周遭围过来的人，他直视清水将贵的眼睛，话语间透着寒冬里的森冷，“所以，你就是那个“内鬼”。”

        和爱美爱主勾结在半道上伏击东万副总长……我扫了眼在场的东万人员，发现数量比想象中来得多，竟然有十几个。

        要知道，东万成立至今成员总共百人，五个番队均摊下去，每个队里不过二十来人。清水将贵隶属三番队，那么他说动策反的人必然大部分来自同队。

        等今天的事情解决，阿帕负责的三番队在往后怕是要人手不足一段时间。

        “是又怎么样？”清水将贵微微伏地身子，一副准备好了随时会冲上来发动进攻的样子，他桀桀笑了两声，“先担心你自己吧，副总长。”

        “昭，”没有理会清水将贵的挑衅，draken突然唤道，“和你预想中的比起来，这个结果有超出控制范围吗？”

        话音刚落，熟悉的引擎声自前方的公路传来，明亮如白昼的大灯撕碎夜色逐渐逼近。

        眼前的人群开始骚动，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包围圈因此出现可击破的点。

        我盘算着击破缺口把艾玛送出去的可能，随口回答道，“这还不是结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只黄雀精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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