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渡口

陆酥想要出钱安葬死去的清倌人甜娘，毕竟甜娘是死在她家大哥陆东楼的宴上。

        与甜娘交好的几位清倌人却不肯陆酥出钱，其中有一位是甜娘的金兰姐妹，叫虞梨，她长的和陆酥死去的娘亲周棠一模一样。

        她在甜娘的尸身旁哭的最伤心，当虞梨听到有人说陆酥是今夜宴上那位小阁老的胞妹时，她边哭边啐了陆酥脸上一口。

        “奸臣贼女，你家兄长把人害死了，你拿着你家父兄从百姓那榨出的血汗钱，在这里充什么好人？你们做小姐的身份金贵，惯会装作一副菩萨心肠，来粉饰你们的脸面，在玉京把好名声挣全了。”

        陆酥没有擦去脸上的口水，她盯着虞梨的脸，这世上怎么会有和自己美人娘亲长得这么像的女子。

        虞梨继续骂道：“陆家娘子，我看你还不如我们这些娼门女子。别说我们站着挣钱，就是躺着挣钱，手上过的银钱，也比你荷包里的那些金票银票干净。”

        秦淮娇见陆酥就站在那里让虞梨骂，后面虞梨骂的实在难听，秦淮娇将陆酥拉进了自己的卧房。

        秦淮娇让小丫鬟打了一盆水来，沾湿了手中的绢帕给陆酥净脸。

        “陆家娘子，你也别怪我们虞梨，她是农户人家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她家人……都死绝了。”

        陆酥看秦淮娇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其中另有隐情。

        “秦姑姑，她家里人也是我父兄的手下人害死的？”

        秦淮娇拈起手帕的一角蹭了蹭鼻子。

        “不全是，虞梨是南部湘州人，现在南部五州那边的饥民，都往富庶的州郡讨饭去了。”

        ”虞梨的母亲，在路上为了抢个馒头，被饥民活活踩死。”

        “虞梨的父兄手足，被抓到西部三州那里当了戍边的士兵，瀛国的军队常常骚扰西部三州的百姓，虞梨的父兄都在战乱里送了命，尤其是她弟弟，才十岁，怎么拿得动刀枪，也死在战乱之中。”

        秦淮娇每说一句话，都要哽很久。因为她的夫君杨十里也是为国捐躯，最后却因为是前朝靖文帝的心腹，被如今的永寿帝安上了个反贼的污名。

        她也算是烈士遗属，却在夫君杨十里死后，被充作军妓。

        还是不夜坊坊主锦鲤爷儿搭救，她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不夜坊看似是法外之地，可这里的百姓不算恶民，朝廷的官吏比他们恶多了，有如强盗一般，在百姓身上攫取他们的功名利禄。

        就连当今被史官赞为圣人的永寿帝，在金銮殿上还对满朝文武说：“再苦一苦百姓就好了！”

        陆酥从自己荷包里数出几张银票，递给泪眼婆娑的秦淮娇。

        “秦姑姑，这些钱就以你的名义，帮我转交甜娘的家人吧。我……我家父兄，他们坑害太多人家了，我知道这些钱换不回甜娘的命，但我暂时只能拿出这么多。等我以后挣了更多钱，我再补上。”

        秦淮娇推开了陆酥捏着银票的手。

        “陆家娘子，我知道你和你父兄不一样。这些钱你自己留着，甜娘是我们秦淮十里的人，刚刚我这里的姑娘小倌们每人都凑了银两，给甜娘办个风光的葬礼不成问题。只是有件事要求你？”

        陆酥让秦淮娇说下去。

        秦淮娇吸了下鼻子，道：“你知道我们烟花女子，出殡时最多得一张草席裹身，只能偷偷的用牛车拉着下葬。我是想，将甜娘的葬礼风光大办的。陆家娘子，你可不可以和玉京府君大人说说，不要拦我们甜娘的棺木和丧仪队。”

        陆酥知道这件事情她不能求自己父兄，只能去东宫求太孙朱颐，她虽万分不愿见他，还是为了甜娘，应承了秦淮娇的请求。

        陆酥向秦淮娇告辞后，元闲与徐漱石二人等在花船上。

        他们三人坐船离了秦淮十里，下到渡口时，甜娘的妹妹小灯笼等在那里。

        小灯笼脸上有被人掌掴的痕迹，头发也有一片秃了，头皮上还沾着血迹。

        她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当看到陆酥下船时，她甜甜的叫了一声“酥酥姐姐”。

        陆酥看着小灯笼头上脸上的伤，又想到小灯笼的姐姐甜娘刚刚死在秦淮十里，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痛，胸口闷极了。

        小灯笼扑到陆酥怀里，“酥酥姐姐，我没有钱坐船过去，我想向我家阿姐告状，舅舅偷了阿姐的钱匣子，那是阿姐攒给我和翠翠花花她们的嫁妆钱。”

        陆酥抱起了委屈的小灯笼，她尽量压制住自己的哭腔。

        “小灯笼，你阿姐她……她今天很忙，她没有空见你。你有什么委屈，和酥酥姐姐说。”

        小灯笼哇的一声在陆酥怀里哭了出来。

        “酥酥姐姐，舅舅在富贵赌坊输了钱，就回家翻箱倒柜。后来他把阿姐的钱匣子拿走了，我咬了他的手一口，他就揪住我的头发，扇我巴掌，还把我的头往墙上撞。酥酥姐姐，小灯笼不痛，但是阿姐辛辛苦苦挣的钱都没有了。”

        元闲和徐漱石在后面听了小灯笼的遭遇，二人忍不住用衣袖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花。

        抱着小灯笼的陆酥仰着头，想要把自己的眼泪憋回眼眶里去。

        她不敢摸怀中哭泣的小灯笼的头，怕扯痛了小灯笼头上的伤口。

        陆酥从衣袖里倒出一把炸炸糖，“小灯笼，酥酥姐姐请你吃糖，我们不哭了，酥酥姐姐带你去医馆包扎伤口。”

        小灯笼接住了陆酥给她的糖，一颗都舍不得吃，全藏进了自己怀里。

        “酥酥姐姐，你上回给我的炸炸糖，都被大毛二毛他们抢走了，我弟弟妹妹一人只吃了一颗。”

        陆酥把衣袖里所有的炸炸糖都倒了出来，她本来担心给小灯笼吃多了会坏牙。

        “小灯笼，那你吃到了糖吗？”

        小灯笼摇摇头，“没有，弟弟妹妹都不够分，小灯笼不馋。”

        陆酥剥开了糖纸，将一颗甜甜的糖塞到小灯笼嘴里。

        “是酥酥姐姐做的不周到，忘了小灯笼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害小灯笼一颗糖都没吃到。”

        小灯笼在陆酥怀里砸巴着嘴巴，刚刚还哭着的小人儿，此刻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酥酥姐姐，你给我的糖够分的，就是舅舅家的大毛二毛，他们扯我头花，还抢我的糖。我这回好好藏住，不让他们发现我和弟弟妹妹又有糖吃了。酥酥姐姐，你别抱着我了，我太重了，你抱我会很累的。”

        小灯笼和陆酥最小的弟弟陆西风是同样的年纪，却瘦的连她弟弟的一半重量都不到。

        “小灯笼……姐姐不累……姐姐抱的住小灯笼……姐姐带小灯笼去看郎中……去买糖吃……去买头花戴……去买花衣服穿……”

        小灯笼自己挣脱了陆酥的怀抱，从她身上溜了下来，她盘腿坐到地上，把怀里的糖全倒了出来，认真的数了起来。

        “给翠翠妹妹十五颗，给花花妹妹十五颗，给大牛弟弟十五颗，给二牛弟弟十五颗，剩下二十颗，给阿娘吃五颗，给甜甜阿姐吃十颗，小灯笼吃两颗。”

        陆酥蹲下身问道：“小灯笼，还有三颗呢？”

        小灯笼咧着嘴笑道：“还有三颗，等二哥做生意从瀛国回来，留给二哥吃。二哥不爱吃甜的，但小灯笼还是想留给他吃。二哥在外面很辛苦，小灯笼想二哥甜一点。”

        陆酥终是忍不住了，她本来是有干眼症的，但今天的泪就是止不住。

        “小灯笼，数好了糖，酥酥姐姐带你看郎中去。”

        小灯笼摇摇头，“酥酥姐姐，我要在渡口等阿姐下工，阿姐怕家门口转角处拴着的那只大黄狗，小灯笼要保护阿姐，不让那只大黄狗吓到阿姐。”

        陆酥不知道怎么和小灯笼说，她的阿姐，已经死在了秦淮十里，她在这个渡口是等不到甜娘的。

        元闲也蹲下身来，他的眼尾也哭红了。

        “小灯笼，阿闲哥哥和你在这里一起等，我们就坐在渡口，等你阿姐下工，好不好？”

        小灯笼靠到元闲怀里，脸上还是暖暖的笑意，“好，阿闲哥哥，我阿姐她长得很漂亮的，阿闲哥哥要是没有娶媳妇的话，我阿姐她可以给你做媳妇。我阿娘说了，阿姐嫁了人，就有夫君疼爱，就不会这么累了。”

        那一夜，陆酥、元闲、徐漱石三人，坐在小灯笼身边，看着水面上雾蒙蒙的秦淮十里那边的光影，原来等一个人，那么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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