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胭脂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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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目光穿过裂缝,望着狭小的屋室。
这里分明漆黑一片,连一点烛火都没有,皎皎却觉得,裴忧似乎能看穿她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在等,却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皎皎的心中直打鼓,所以,一切不会不按原剧情走吧。
她和裴忧的下一次见面,总不会当真在少年给姜府送葬时吧。
皎皎想得正出神,停了一会儿的银铃声忽然再次响起来。
屋室中静谧,陡然出现的铃声格外刺耳,这一次,摇铃的人倒是丝毫不惜力了。
皎皎没一点儿准备,陡然一僵。
她分了神,便没注意到,裂缝外的那双黑瞳陡然消失了。
裴忧站起身,拨正腕上的银铃,歪着头,愉悦笑开。
少年带着这般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黑屋中。
刺耳的铃声一滞。
皎皎张大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裴忧等的是什么。
他在等着她的恐惧。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骨头错位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然后,是少年极轻的一声笑。
余下那人凄厉地叫了一声,提着匕首冲了上去。
裴忧垂下眼睫,黑暗中,他的神色带着些悲天悯人,长睫却兴奋地发颤。
一声脆响,寒铁掉落在地,裴忧的手捏在那人的喉骨上。
破碎的女声响了起来,带着濒死的恐惧,还有什么莫名的情绪。
“若若教眼底无离恨,除非人间有有白头。”
女子念得断断续续,少了几分幽怨,多了些恐惧。
黑暗中,没人注意到,裴忧苍白清瘦的腕骨上,那串银铃无声地一颤。
少年脚步轻快地停在皎皎面前,半蹲下身,捏着方才那名女子掉落的匕首,挑开缠在皎皎手腕上的麻绳。
麻绳绕了许多圈,裴忧歪着头,一圈一圈地挑,耐心极了。
皎皎戒备地抬起头,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大致能想象得出,裴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是在思忖着下一步举动。
他的手不知是因兴奋还是什么,轻轻战栗。
半空中,裴忧的手微微张开,像是在酝酿什么前摇。
看上去十分不妙。
下一瞬,裴忧的神色陡然一僵。
少女握住他的手,揉面团似的搓来搓去。
一面搓,一面问:“你冷吗?”
裴忧的脑回路十分不正常,此时说不定在酝酿着什么危险的想法。
皎皎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
裴忧的手苍白清瘦,冷得如六月的冰雪,皎皎被冻得一颤。
裴忧陡然抽回手来,掌心的一小块肌肤隐隐生出些热意。
少年眼底的兴奋一滞,神色变得茫然起来。
他歪着头,盯着自己的掌心,皱了皱眉。
奇怪,没有任何伤口。
皎皎正解着手腕上绕得乱七八糟的绳索,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解药。”裴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少女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的确是一种有趣的毒。”少年轻轻地赞叹。
“不过,看上去有些脆弱。”
皎皎原本以为裴忧中了毒,担忧得不行,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最后,她拈起一粒蜜饯,放到裴忧手上。
少年的面上浮出被戏耍的恼怒,他丢了那粒蜜饯,不过,总算从方才兴奋的杀意中走了出来。
裴忧转身往外走。
皎皎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险些被什么绊倒。
她意识到自己踢到的是什么,面色陡然一白。
捕捉到她一瞬的惊慌,裴忧唇角带笑,伸手将她往旁边一扯。
“姜姑娘当心些,”黑暗中,少年的声音压得低而轻,“死人可不会自己让路。”
他的声音清朗,像是极为好心的劝告。
皎皎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好在屋室不大,再走几步,便到了门口。
裴忧拉开门,外面雪后初霁,融融暖阳铺在绵软的雪面上,与屋中的森冷截然不同。
黑暗中,裴忧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可是,一见到光,他敛了视线,神色陡然变得清澈无害,像个五讲四美的好少年。
皎皎回头去看,才发现他们的所在是后山一座偏僻的屋舍,周围安安静静,方圆五里,一户人家也没有。
日光照进屋中,她发现裂缝旁还有道窄门。
裴忧显然是知道的,却故意带着她踩过一地鲜血,走了最远的那道门。
不愧是黑莲花本花。
她还想再将屋中的情境看得仔细些,视线忽然被月白狐裘的少年挡住。
裴忧似笑非笑:“姜姑娘看上去很恋恋不舍?”
他漆黑的瞳仁微垂,眸光深处的阴骘恶意化在融融日光里,看上去温和无害。
皎皎干笑:“没。”
“那么,走吧。”
皎皎记挂着查明真相,毕竟,在书中,姜家就是因为此案被安上妖邪之名的。
不过,现在她摸不准裴忧究竟和此案有没有关系,只好暂且作罢,随着裴忧往山下走。
少年拨弄着腕骨上的银铃,眸光低垂,鸦黑的睫毛上落了层金灿灿的日光。
裴忧天生一副好皮相,称得上公子如玉。
只是,这块玉的中间大概是黑的,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有没有酝酿什么危险的想法。
不远处有根梅枝,一场大雪后,枝头只剩了一朵梅花,胭红的花瓣上沾了软绵绵的雪,看上去怪有生气的。
皎皎没话找话:“那朵花很好看。”
她给裴忧指了指。
少年望向她指的方向,指尖一捏,掐去了它的生气。
“只剩它在坚持了,”裴忧捻着花枝,叹息似的说,“漂亮的东西总是不长久。”
皎皎一噎,花枝上的喜鹊也很好看这句话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苟命好难,攻略更难。
又走了一段路,裴忧顿住脚步,垂首看着山坡下乌压压的人。
“你的家人来了。”
皎皎说:“今日之事多谢公子,改日必然登门拜访。”
少女打完官腔,跑得比兔子还快,丝毫没有再登门的意思。
裴忧的目光在皎皎的双眼上停了片刻,收回视线,惋惜地摇了摇头。
“漂亮的东西总是不长久。”
“做成人偶正好呢。”
说这话时,少年的黑瞳深处浮出一点兴奋。
过了一会儿,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笔。
这里没有墨块,裴忧皱了皱眉,重新往山上走。
废弃的屋舍外,少年捏着蘸着鲜血的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个“六”字。
得知二姑娘失踪的消息,姜府中乱作一团。
姜相连朝服都没换,在正堂来来回回地走,直到日落时分,听到皎皎被找回来了,才舒了口气。
皎皎的屋中来了许多人,为首的是姜父和她的继母,杜夫人。
姜相满脸担忧,握着她的手,在朝中,他是位高权重的权臣,在府中,他如同天下每个疼惜女儿的父亲一样,慈祥中带着几分溺爱。
皎皎笑着宽慰:“父亲别担心,女儿没事。”
姜相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家女儿,瞧见一点破皮都没有,这才松了一口气,捋着胡须,苍老的脸笑成一朵花。
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有没有听到或者见到什么?”
皎皎如实说了,提到裴忧时,觉察到一道目光投过来。
她抬起头,杜九娘敛了视线,关切道:“那这风铃声”
杜九娘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并不显老,自有些内敛的贵气。
她面上的担忧十分真切,看上去不像作伪。
皎皎已经猜到杜九娘的问题,轻轻摇头:“母亲不必担心,回来时外面起了风,家家户户的风铃都响,女儿无碍。”
夫妻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皎皎垂下眼睫,捏了捏袖中的蜜饯。
入了夜,屋中的人都走了。
皎皎坐在妆台前,握着小银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散在肩头的乌发。
她今日着实有点儿狼狈,回来时,绣鞋上沾了许多血。
阿雪站在一旁,眼圈哭得红红的。
“姑娘,都是阿雪不好。”
皎皎拍了拍她的手:“不怪你,殿中的香有问题。”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宗事来:“等在殿外的小厮呢?”
“跟着僧众去拿八宝饭了,等回来时,姑娘就不见了。”
菱花镜中的少女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八宝饭。
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想找个簪子固定。
阿雪捧了个金灿灿的簪子,声音中还带着点残存的哭腔:“姑娘,这个分量最足,上面还带着个好大的珠子。”
小姑娘说得献宝一般。
皎皎忍不住笑了,摇摇头:“找个简单的就好。”
于是阿雪捧了妆奁来。
皎皎找了支简单的珊瑚簪,目光在妆奁中的几只白玉盒上停了停。
这些白玉盒中,只有一只装的是大红的胭脂。
阿雪觉察到她的目光,抿抿唇:“姑娘万万不能再涂了。”
小姑娘垂下头:“姑娘从前分明不喜欢大红的胭脂。”
皎皎的神色一怔。
不对。
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也未免忒巧了点儿。
皎皎将白日里的事理了一遍,望着天边一轮弯月,心道,遭了。
月黑风高,皎皎站在偏厅外的一处角落,冻得有点僵。
听墙角这事,她其实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阿雪是个实心眼的小姑娘,怕得不行。
皎皎眨眨眼,食指贴在唇上,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好在原主行事一贯出格,姜相又格外疼惜这个女儿,姜府上下倒是见怪不怪了。
烛火晃了晃,将屋中的人影拉得极长。过了一会儿,杜九娘先开口:“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只怕对皎皎不利。”
姜相沉默了一会儿:“这是私怨。”
“只是私怨吗?”
“我也担忧皎皎,”姜相的语调中透着些力不从心,“可这终究是私怨。”
杜夫人说:“可是,市井中都说,南楚的十一皇子天生邪骨,是妖邪之相,不然,南楚王君也不会任裴忧在民间流落十余年,直到五年前,才匆匆找回来,封为容逍公子,送来此处。”
顿了顿,她轻声开口:“不如,趁着老虎还没露出爪牙,先除了吧。”
姜相声调严厉:“慎言。”
皎皎屏息听着,想起书中所说,此事之后,姜府欲将裴忧除去。
这大概是姜府灾祸的根源。
如果是这样的话,裴忧给姜府送葬也说得通了。至少在目前,裴忧是姜皎的恩人。
这对他而言并不公平。
不过,有些奇怪,姜父虽不喜裴忧,却没有动杀念。那么,后来裴忧重伤,究竟是不是姜府做的呢?
院中没有炭火,冬日的寒意直往骨缝里钻,少女冻得跺了跺脚,抬起头,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跨过月亮门,身上还穿着白日里那件月白狐裘,从那间废弃的屋舍中出来后,她狼狈得不行,裴忧却干净清爽,袍角一点儿血都没沾。
一个小丫鬟提着琉璃灯在前面引路,裴忧的身影笼在灯烛下,没有一点儿先前的阴骘,朱红的发带一晃一晃,带着蓬勃的少年气。
皎皎看得十分惊异,裴忧该不会是学过变脸吧。
路过院中那棵老梅树时,少年的脚步一顿。
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漆黑的瞳仁望向屋檐下的一处阴影。
引路的小丫鬟回过头:“怎么了,公子?”
裴忧收回视线,拨了拨腕上的一串银铃铛,笑吟吟地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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