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曲终人未散

清衡山的风，永远如初见时一般清新怡人。

        但此时，在山门前方，人群的气氛却远不如眼前风景一般轻松惬意。

        正式踏上山道之前，云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那陈旧的写着“清衡山”三字的木匾，轻轻叹息一声。

        “当年离开这里时，我曾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此地一步。”走在江绵绵、柳静姝、夜离等人身前，云莺慢慢回忆道，“没想到兜兜转转几十年，到了如今，我还是回来了。”

        “人总是要回家的。”江绵绵有些感慨地道，“二师伯，只要你愿意回来，清衡山永远都是你的家。”

        “是啊。”听了此话，柳静姝、云溯等人也跟着起哄，笑着对云莺道，“二师伯，欢迎回家！”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云莺脚步一顿，无声叹息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慢慢沿着山道走上清衡山主峰。

        清衡山上设有禁飞区，即使她和夜离修为极高，不会再受此限制，但此时为了表示尊重，一行人仍然按照传统的方式徒步登山。

        考虑到云鹤的病情，云莺走过山门后，刻意加快了脚步。没多时，众人便来到了后山掌门居所，夜离、云溯等留在门外，江绵绵、云莺则跟着柳静姝进入后面的卧室。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照顾云鹤的弟子听到动静，赶忙前来查看，见到柳静姝，才低头恭敬行礼，按照她的指示暂时退了下去。

        三人一起来到云鹤的病床前。

        亲眼见到云鹤，江绵绵才发现，他的病情远比想象中严重——不但卧床不起，而且形容枯槁，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微弱的气息也如风中残烛，稍有波动便会彻底熄灭。

        柳静姝说的不错，这不是简单的病，清衡山掌门的阳寿要尽了。

        在她们三人进来之前，云鹤似乎一直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神志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出乎意料，当她们来到床前，云鹤撑着眼皮，竟然勉力睁开了双眼，直直看向云莺所在的方向。

        “……二师姐，是你吗？”嘴唇蠕动许久，苍老的掌门人怔怔盯着来人，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柳静姝见师父似乎好了些，赶忙上前找出软垫，将云鹤扶起来一些，让他倚在靠垫上，至少保证他能舒服地坐着谈话。

        仍然是年轻人模样的云莺看着已经几乎油尽灯枯的师弟，平静的黑眸中忽然闪过万千纷乱的思绪，许久，她终于点头，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轻声道：“是我，小鹤，我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云鹤笑了起来，泪水划过他皱纹丛生的脸颊：“好，师姐，你回来就好……”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云莺忽然也微微哽咽，无声落下泪来。

        这是欢迎，也是告别。

        云鹤低低咳了几声，病骨支离的身体毕竟精力不济，勉强凝聚的神志渐渐涣散，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看着眼前的云莺，他有些迷糊地喃喃道：“二师姐，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很想你……也想师父和大师姐……”

        “嗯，我知道。”云莺在榻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勉强笑了笑，道，“小鹤你还不知道吧，我找到了当年谋害大师姐的凶手，现在那人已经伏法了。”

        “唔……是吗？”云鹤像是快要无法思考了，喃喃自语道，“很好，大师姐……清衡山这里，也很好，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坚持……”

        “我明白。”云莺抿了抿唇，眼中难免生出愧疚，道，“抱歉，是我作为师姐的失职，这几十年里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云鹤无意识地重复道。

        忽然间，濒死的老人像是看到了什么，眼中陡然露出温暖的光彩。

        注视着前方，在众人惊讶的视线里，云鹤开心地笑了起来，对着面前的一片虚空，他用最后的力气喃喃道：“师父、师姐，你们都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二师姐也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去，画画、斗草、摘果子……我们一起、一起……”

        话音渐渐微弱，说到最后，终于再无声息。

        此时此刻，云莺、柳静姝、江绵绵默然站在他的床边，一起送他最后一程。而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满屋子悲痛的表情里，竟只有云鹤自己是笑着的。

        仿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清衡山的掌门人终于溯回时间的长河，看到了自己此生梦寐以求的东西。

        ……

        仙门的一切问题终于尘埃落定，混乱之后，一个崭新的局面随之建立起来。

        首先是临仙台的重建。晋阶大乘之后，碧落宫主夏澜便成了当仁不让的仙门第一人，仙门的工作自然也交给她来主持，这让原本性格懒散的夏澜大呼麻烦，干脆将手一甩，把事情交给自己的弟子谢轻漪去办。说来也奇怪，她的这个弟子，却比她本人靠谱多了，而且什么事务都能很快上手，如此一来，总算让临仙台众官员松了口气。

        于是在谢轻漪的主持下，重建工作有条不紊进展开来，好在当时战场范围有限，想要彻底修复损失，对仙门来说并不算太过困难。

        其次就是两界的关系问题。由于姚风明在位时常年暗中运作，夜离受此委托，签了不少不能摆上台面的条款。如今姚风明倒台，这些当然是要全部废除的，只是具体如何修改，还要慎重讨论过后才能决定。

        不过，听夏澜私下透出的口风称，她已经和三宗四派领导人达成共识，约定至少夜离在位的时间内，仙门绝不会再和魔界开战。这不但是为了两界人民考虑，也算是报答夜离在此事中对仙门的帮助。

        最后的事情，则是各宗掌门的重新选举。

        在仙门刚刚过去的这场混乱中，三宗除了碧落宫，掌门人全都因故离世，如今委任新人上位，让他们稳定各宗的情况，也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这其中，天剑宗由于没有了长老坐镇，而先掌门叶昭又曾在临仙台进行过任命，便由夏澜做主担保，让叶寒渊做了天剑宗新一任的掌门，负责稳定宗门状况。而问法宗那边，首席弟子沈星霜经过此事，威望又提高了一个层次，自然成功斩获了问法宗掌门的头衔，养好伤后也快速投入了工作中。

        江绵绵在清衡山这边，慢慢也听说了他们的消息——沈星霜埋葬了师父后，在问法宗中一切顺利，据说还和自己的兄长绯卿相认了，开始调查当年沈家遗弃绯卿的事情，也不知会有个什么结果。

        至于叶寒渊，听说他看过江绵绵给他的笔记之后，在未婚妻的坟前抱剑站了三天三夜，满头黑发一夜变作霜白。从墓园中回来，他便一刻不停地翻出自己房中阅读多年的功法书册，全部付之一炬，然后弃无情道而转修剑道，终于走回了他师父叶昭曾经指给他的老路上。

        大家都很好，江绵绵在报社中翻看他们的消息，心中也为此感到高兴。

        而在清衡山中，同样的事情也在进行着。

        云鹤过世后，清衡山理当选出一个新的掌门人。无论按辈分还是按修为，这个人选自然都非云莺莫属，但当柳静姝来到师伯面前，向她说明情况的时候，云莺沉默一会儿，却坚定地拒绝了，并一力推举柳静姝接任掌门之位。

        柳静姝不解地问她原因，云莺只道：“这么多年里，清衡山是云鹤师弟经营起来的，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心血，你是他的首席弟子，传承了他的衣钵，掌门之位自然应该由你担任。”

        “至于我。”云莺自嘲般道，“我不过是个外人，教出了几个不肖弟子，平白给他添乱罢了。清衡山的掌门玉简，不该由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取得。”

        说罢，她没有管柳静姝的劝说和挽留，拂袖便离开了议事堂。

        这件事很快过去。总之，既然云莺坚决推辞，掌门之位也顺延到了柳静姝的头上。多年以来，清衡山大师姐主持宗门事务，在众弟子中威严极重，几乎无人不服，确实是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新掌门既然确定了，消息传下去，没听到什么反对的意见，清衡山上下也就皆大欢喜。几日之后，内门众人聚在一起，先将掌门玉简交给柳静姝，承认了她的身份，再开始筹备正式的接任仪式。

        按照柳静姝自己的想法，现在清衡山虽然不缺钱了，但为免招摇，仪式还是应当从简。云溯等人当然不会在这方面听她的，反而招兵买马，准备了几十桌宴席，打算在这个难得的好日子里，请全宗上下、包括山下百姓一同庆祝新掌门的上任。

        没过几天，继任仪式举办的时间，江绵绵和师门众人敬完了酒，便笑着告别了大家，孤身一人穿过喧闹的酒席，走向后山一个风光极好的悬崖。

        经过欢笑的人群时候，江绵绵在其中看见了很多熟悉的身影，有曾与清衡山合作过的致远书肆老板和伙计，有曾跟随使团前来、审判齐峰一行的仙门弟子，还有大概是沈星霜和叶寒渊派来的、不远千里专门赶来庆祝的三宗门人……

        甚至，江绵绵还在其中看到了云暖的身影——那个云莺在小青山那边收下的小弟子，大概是从小听着清衡山的故事长大，此时被云莺带到了这里，忍不住好奇地左看右看，连害羞都顾不上了。

        大家都很好呢，无论是在她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的地方。

        看过这一切，江绵绵会心一笑，却没有在此停留，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还在等她。

        来到夜离这些日子喜欢待的悬崖边，江绵绵看着坐在大石上眺望远方的黑衣青年，柔软的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唇角。

        “你怎么又来这里了？”来到大石边和他并肩坐着，江绵绵很自然地倚在对方肩头，撇了撇嘴道，“不去前面的宴席上吃点东西么？”

        夜离同样自然地伸手揽过她，低头看着她明明含笑，却要故意装作生气的双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不去，那些厨子做的东西，哪有我自己做的菜好吃？”

        江绵绵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下几乎把腰也笑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抬头看他：“堂堂魔尊，竟然嫌弃别人做的饭不好吃！这件事若是说出去，我敢说，全仙门绝没有一个人会信。”

        “别人信不信又怎么样？”夜离对此不屑解释，笑道，“你知道不就好了？”

        江绵绵心里一暖，直起身偏头看他，正色道：“好吧，那你跟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又担心别人看见你，认出你的身份会害怕？”

        夜离沉默，许久慢慢点头：“绵绵，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说，我是魔族夜离。”

        说着，他无奈笑着看向她：“不管怎样，我不属于这里。”

        江绵绵看着他，忽然眨了眨眼，问道：“算了，这个问题让它过去，我问你另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夜离一愣。

        “回答我。”江绵绵的眼睛一瞬不瞬，“不许说谎，不许敷衍。”

        夜离忽然笑了起来，道：“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是不是？”

        “哼，但是我就想听你亲口说。”江绵绵哼了一声，却没有再逼他，转过话题道，“那我们再谈谈其他事情。我当年答应你，你如果帮我解除诅咒，我就会给你两千万灵石，并和你一起去魔界，帮你处理政事……”

        夜离听见她旧事重提，却微微蹙眉，犹豫着打断她：“绵绵，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去魔界？”

        “当然。”江绵绵一拍胸口，信誓旦旦，“我可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夜离直视着她，目光凝重：“但你在幻境中也看到了，魔界的情况很复杂，而且，我现在还并不能彻底掌控朝中的局势。”

        “那又怎么样？”江绵绵笑了，“当时幻境中那么多年，我们都一起过来了，难道还会害怕往后遇到的困难么？”

        夜离微微一怔，一会儿，他再次问道：“你真的决定好了？”

        这次，江绵绵没有着急回答，她深深凝视着夜离的双眼，从那双墨色的眸子中，她看到了很多东西，有担忧，有牵挂，还有……爱。

        之前在幻境之中，她怎么都没有意识到呢？

        深吸一口气，江绵绵郑重点头：“我确定。”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胆怯的人，无论对人生还是对爱情。江绵绵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永远要怀着无尽的热情，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一切美好。

        去成为那个她想要成为的人。

        “谢谢。”夜离笑了起来，目光中所有的忧虑，都化作了无尽的柔情。

        低下头，他在江绵绵耳边轻道：“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是一条艰难的路，那就让我们一起永不畏惧地走下去。”

        “江绵绵，我喜欢你。”

        “不，我爱你。”

        笑意爬上眼角，江绵绵偏头迎上他的唇瓣，轻盈却坚定的话语湮没在唇齿之间。

        “我也爱你，夜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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