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异类

沈星霜从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倒霉。

        前来清衡山审问案件，这种任务本来轮不到身为问法宗首席弟子的他头上，不过当时碧落宫主正好身处临仙台，听说此事后，便指名要他和叶寒渊去，这倒也罢了。

        谁知道来清衡山之后，开始还算顺利，下山时不知为何竟撞上了云莺……据说此人很久以前精神就不太正常，如今一见果真如此，也不知她是怎么堪破生死劫进阶炼虚的。反正，打过一次照面之后，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此人有交集——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他绝对不要体验第二次。

        总之，后来，好不容易他留了条性命离开清衡山，碧落宫主走了，自己和同伴都受了伤，本以为回程路上总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直到他们今天来到兴安城，选中了一家客栈准备投宿的时候，迎面却撞上了大堂中的那名黑衣男子。

        魔尊夜离。

        那一刻，沈星霜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堂堂魔尊会出现在这座小城的客栈里？而且此人不但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想法，看上去还像是在等什么人——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下意识便认为魔尊是来找他们麻烦的。

        身旁的同伴显然也都这样以为。在看清此人面容的一瞬，所有人都拿出武器，立刻进入警戒状态。

        而对面，夜离见到这突然间剑拔弩张的使团众人，脸上淡漠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他自顾自喝着茶水，似乎并不想搭理他们。

        凝重的气氛维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使团众人先沉不住气。沈星霜受伤之后，叶寒渊便顶替其位置成为了领队。这次来客栈投宿，他也是第一个认出夜离的人——当时他才进入客栈看了一眼，整个人立刻僵住，右手下意识按上剑柄。沈星霜清楚，这是自己这位好友面对强敌时才会做出的姿态。

        此时，叶寒渊上前一步，语气毫无起伏地问道：“阁下可是魔尊？不知尊上来此所为何事，可是与我等有关？”

        夜离看了他一眼，虽然明摆着不想接他的话，但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他也只能开口道：“与你们无关，我只是路过此地。”

        路过，你骗鬼呢？使团众人互相对视几眼，各自的目光中都有怀疑之色。

        叶寒渊显然也不相信他的话，继续质问道：“既然是路过，那敢问尊上目的是何？在此等的又是何人？仙门如此之大，尊上却正好与我等同路——这未免也太巧了点。”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夜离神色中忽然带上了些嘲讽的意味，道，“天下的路，你们走了，我就不能走了？”

        叶寒渊听了这话立刻皱起眉头：“不论如何，仙门不是魔界，尊上来此，可有向临仙台报备？通关证件和入境文牒……”

        “叶寒渊，你来这里就是专门查我证件的吗？”夜离突然打断他，嗤笑一声道，“阁下到底是天剑宗的首席弟子，还是这兴安城户籍司的衙役？”

        他这一句话，竟堵得叶寒渊好一会儿开不了口。天剑宗首席弟子显然极少被人如此对待，他站在原地又蹙了蹙眉，脸上因为恼怒而难得染上了红晕。

        在他身旁，药王谷宋长老眼见叶寒渊下不来台，忙接着他的话，开口打圆场道：“尊上，叶师侄他不是这个意思，还请您不要见怪。您看，如果您此行当真和我等无关的话，那我们这就离开，不打扰您休息，只要您保证此后不再找我们的麻烦……”

        他说着，便用眼神示意身后弟子们。而众人包括叶寒渊、沈星霜等在内，虽然都心不甘情不愿，但对己方的实力却还是有数的，只能乖乖听从宋长老的指示退出客栈。

        夜离冷眼旁观他们这一番举动，并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还没等使团众人完全离开，只是当他们后退几步，空出大门位置的时候，出乎在场大多数人意料的事情便发生了——大堂中之前坐着的所有顾客，甚至包括二楼住宿的客户，竟然都火速结账并收拾好了东西，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逃也似的飞快跑出了客栈。

        眨眼之间，整个客栈中便只剩下了夜离一人。使团众人对此景象都感到惊异万分。而与之相反，处于变故中心的夜离，却还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只是眼中增添了无奈——简直就像他已经见惯了这番场景似的。

        刚刚开口的宋长老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变故，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补救一下。但他的话还没出口，那原本坐在柜台后的客栈掌柜，已经打着哆嗦走到夜离桌前，用一种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语气道：“这位……这位客官，不、不，尊上，小店今日即将打烊，还请您……”

        “我知道了。”没等他说完，夜离便站了起来。想了想，他看向掌柜，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我之前预租了你们的房间——请问订金退不退？”

        “退、退！当然退！”掌柜立刻答道，说着，便从衣服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银锭，也不掂一掂分量，便放在了夜离面前的桌上。

        夜离看着那银锭，叹了口气，拿起来一捏便道：“多了。”

        说完，他也不待掌柜回应，徒手自那银锭上掰下一块，重新放回了桌上，好像他手中的不是坚硬的金属，而是一块泥巴似的。而桌上的剩下的那块碎银，不多不少，正是退还订金后多出来的部分。

        做完这些，他没有再管面前掌柜复杂的神色，离开座位，也像之前其他客人一样穿过大堂，准备从那被使团众人堵了一半的大门处离开。

        就在夜离即将走过众人面前的时候，宋长老迟疑一下，开口道：“尊上……”

        “做什么？”夜离停下冷睨着他，“阁下难道打算说，这客栈关门也算是我给你们找的麻烦？”

        “……”宋长老悻悻闭了嘴。

        然而，看着魔尊的背影，叶寒渊忽然想到了什么，朗声问道：“尊上既然会落脚此地，可是从清衡山的方向而来么？”

        夜离的脚步微微一顿。

        而听了叶寒渊的问话，沈星霜也登时反应了过来，清衡山一案是他一力主审的，他对此当然最熟悉不过。此时，许多细节闪过他的脑海，一个猜测渐渐浮现出来——

        “魔尊，敢问清衡山符阵之争一事中，阵修一脉所持的先掌门遗书，是不是你伪造的？”

        转过身，夜离打量仙门这两位年轻一辈的新星，忽然笑了起来。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叶寒渊，他语气莫测地道：“叶寒渊，仙门若是真想调查此事，就叫你师父叶昭亲自来好了。”

        说完，他不再管宋长老等人的追问，留下客栈门前面面相觑的使团众人，大步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

        离开了客栈，夜离慢慢走在兴安城的街道上，没有用法术加快脚步，也没有隐匿身形。

        现在只是下午，还不到晚间收摊闭市的时候，但就在他走过的街道旁，所有的商贩都开始飞速收摊，所有店铺都立刻闭门打烊。仿佛他身上蕴含了某种灾祸的因子，无论修士还是凡人，没有任何一个愿意靠近他。

        不，不要说靠近了，就连他朝某个人多看了一眼，都会引得此人大惊失色、面如死灰，好像他出门撞上了瘟神即将丧命一般。

        但在关闭的门板后、窗户的缝隙间，却又总有无数双眼睛含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暗处默默窥探他。

        这就是仙门——母亲口中的仙境，他曾经如此向往的桃源。

        但当这一切真正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过去所有美好的幻想，都统统揭下了那一层朦胧面纱，向他展现出了世界最残酷的一面。

        夜离低笑一声，脚步不停地慢慢往前，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目标是何处。

        兴安城并不算大，主街道走到头后，再转过一条长街，便到了东边的城门口。而此刻，守城的卫兵大概也听到了消息，纷纷躲了起来准备避难。原本热闹喧嚣的城门口已经是一片狼藉——因为走得急，菜蔬水果掉了满地，当然也没人收拾——他周边几十丈内此刻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倒也很正常，虽然在世俗世界，消息的远距离传输非常慢，但在一个小范围里，即使是琐事也能飞快变得人尽皆知。

        回望了一眼兴安城中鳞次栉比的屋檐，夜离静默了一瞬，然后没有再犹豫，推开城门慢慢走出了这座小城。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不知为何，他看着夕阳，忽然间就想起了清衡山上那个奇怪的女孩——她有着非常奇妙的思维和一种独特的自信，旁人或许很难分辨，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东西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该有的。

        所以他猜到了——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夜离想着，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个刹那，他竟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声音。

        ——不对，这不是错觉，一个大乘期修士不会在极重要的五感上出现如此严重的误判。

        眨了眨眼，夜离转过身去，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不远处急匆匆赶来、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江绵绵。

        见自己好不容易赶上了对方，少女缓了口气，只来得及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便抬头看着他，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夜离？”

        看着这少女，夜离忽然笑了起来，道：“是你啊，清衡山上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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