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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见君子胡不喜


曲终人散,桓伊一曲弄梅过后,这日的小宴也差不多近尾声了。谢中郎交待几句,就偕同几位长者先行离去了。

        云低远远望见那个竹青色的身影也正起身离去,依旧是缓带宽袍,行止飘然。

        就在这一瞬,云低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苑碧,突地站起身来。疾步向桓伊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事出突然,云低惊诧地站起身来的功夫,苑碧已走出去七八步远。云低手中把玩的玉石杯子“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云低低头看看杯子,又看了看远去的苑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旁侧王良王献之二人,司马聃姑侄都朝她望来。这时刻她若再追去,穿过人群,势必引起注意,有人问起当如何应对。若追不上苑碧,她又当如何。

        云低惶惶不安地又跪坐回苇席上,双手在广袖中无助地绞着。

        新安长公主好奇的恨不得将脑袋越过王良的桌子看过来。先前她一直注意着王良二人的方向,甚至不曾仔细看看这一席究竟坐的是男是女。这会儿苑碧匆忙地离开,吸引了王良二人的目光,她自然也跟着看过来。

        “兀那小姑子你是哪家女郎,方才匆匆离去的是你何人?”新安不客气的朝云低说。

        云低动也未动,只想假装没听见这一问。

        偏偏新安长公主自小娇蛮,颐指气使惯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小姑子,本公主问你呢。”声音中已经带了几许不满。

        云低看拖不过,正预备把想好的说辞敷衍她一句。

        却听得那个华丽而润洁的声音再次响起:“新安长公主殿下,这里不是你家王府,在座也不是你家仆婢。”

        新安长公主一下嗫嚅起来:“九郎,我没有那个意思……”

        原来,这个王家九郎指的就是王献之。

        “王献之,姑姑只是询问一个小小姑子,你莫要觉得姑姑对你太宽容了,就越发放纵。”伴随着这一句呵斥,“哐当”一声巨响,这就比云低方才那动静大许多了。

        云低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抬起头看过去,原来是司马聃骤然起身带翻了面前的桌几。

        这小皇帝虽然不得实权,但看发作起来还是十分威风的。颇有几分皇帝的样子了。不过司马聃才刚刚吼出这么一句,就被旁边新安公主使劲儿一揪差点揪翻。刚刚显出来的一点威风,霎时荡然无存了。

        王献之听了这么一句吼,仍自照旧饮酒,理都不理。甚至还与王良斟了一杯,那一份对皇帝的轻慢……简直任纵不可一世。

        云低暗暗咂舌一番,眼见司马聃就要发作。他身边的新安公主,忙大声道:“阿聃,你若再惹事,我便不再理你!”

        只这一句,正在昂扬斗志的少年皇帝马上就如蔫了一般,萎顿下去了。

        司马聃双目赤红,显见是强自忍着怒火。若不是旁边新安长公主司马道福一再拿眼神制止,他决不愿意就如此甘休。

        司马聃暗恨,无非是琅琊王氏,再强权骄横些,也总不该与皇帝如此冲撞。

        事端本是因云低引起,这一闹,云低更是坐立不安。四周已有一些目光渐渐向这方向聚拢。无论是皇帝公主,还是琅琊王氏的郎君,无一不是万众瞩目的人物。这又兼似乎起了争执,那些士族子弟的目光自然不肯放过,总想探个明白。

        永嘉南渡以来,皇室权利被各大门阀钳制良多。这其中最握实权得就是琅琊王氏、龙亢桓氏等顶级门阀。皇室与各门阀之间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目前的局势。在座许多都是各士族已经出仕或即将出仕的年轻子弟,对这种与朝堂牵扯的纠葛自然多出几分留意。

        司马姑侄许是实在不耐这么多探究的目光,低语几句,匆匆起身离席了。

        临去时,新安长公主还回头朝王献之望了一眼。

        隔了他们身后的几个仆婢,云低并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云低心中暗自揣测,想来这新安长公主对王献之的情意知者甚广啊。

        忽听一声哂笑,“献之,你瞧这姑子,方才就不抬头,司马氏一走,倒活泼多了。”

        云低抬头斜睨了一眼出声的王良,心道:方才也未见你多言。

        王良见云低仍是一声不吭,又道:“你家女郎去往何处了?可是去拜见谢中郎?”

        这一句显然已将云低定成了婢子的身份。

        云低心中很不是滋味,赌气说:“苑碧自去寻戴安道高足,请教音律,干君何事。”这赌气一言,云低压根忘了,王良竟是苑碧未成礼的夫君。

        才刚说完,云低就发觉自己似乎是失言了。王良还挂着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意,寒潭一样的双眸,却幽暗森寒。仿若霁月蒙了一层乌云。

        王良姿态优雅地自苇席上站起,云低抬头望去,但觉他分外姿容秀美,眉目间自有一股韵致流动。

        “还赖着作甚,不去寻你家女郎么?”王良也不看云低,广袖一甩,径自朝苑碧离去的方向走去。

        云低一听,赶紧起身也追去了。

        瞬间这一隅,只余王献之一人仍自端坐于席间。

        冬阳灿灿,一缕缕透过嶙峋的梅枝铺洒进来。洒在洁净的苇席上,洒在偶尔的一两瓣落英上,洒在蓝衣男子的衣袍上,洒在他的发间眉梢。那角落分明隔绝了这尘世,那男子自斟自酌,仿佛原本就不在这世间。

        云低纵使已小步疾奔,仍是险险能看见王良的背影。王良依然看似舒步缓行,姿态雍容。偏云低怎么也追赶不上。也顾不得细想,云低只能埋头赶路。

        将将转过一个弯道,云低脑袋就重重撞上了前方一个障碍物。云低揉着脑袋抬起头来,见是停了脚步的王良。再往前看去,越过几颗梅树,就是红衣艳艳的苑碧,她好似正颇激动地在说着什么,她对面是凭树而立,表情疏离的桓伊。

        距离不近不远,隐约能听见苑碧黄鹂般清脆的嗓音。

        云低语带揶揄地看向王良道:“怎地又不过去了?”

        王良淡淡道:“我以为,去打扰别人的倾诉衷肠,似乎不妥。”

        云低疑惑道:“什么倾诉衷肠?谁在诉衷肠?”

        王良面上还是那一份似是而非的笑意,也不见更多表情,只说了一句:“我也不甚明了谢苑碧在说些什么,约莫是说又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意思吧。”

        顿了顿,又说:“只是这君子,好似并不指我呢。”王良这一句语气竟十分温柔,甚至还带了几分清晰的笑意。

        云低只觉得他这分明的笑意,让人分外觉得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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